沈嘉祿
民間審判在實施過程中,并不天然地體現法律的根本意義與公約價值,相反,它容易掩蓋或模糊法律與民間情感的邊界。
20多年前,香港好幾部通俗故事片熱映大陸,圍繞情與法、理與法的話題夾纏不清,頻頻施放催淚彈,結果觀眾哭得稀里嘩啦,一腳踏出電影院后仍然不知道如何應對一起簡單的離婚案。那么今天,中國人是否就厘清了情與法的邊界?我看不可樂觀。
12月5日14時20分,發生在長春市工農大路與紅旗街交會處一大型商場旁的這起突發事情我就不復述了,但其間的幾個細節還值得回放一下。
一,據現場群眾說,一開始,“紅色馬6”的駕駛員撞了一個婦女和一個女孩,在場的群眾只是旁觀,以為警察撞了人,且看他如何表演。后來穿警服的人出了車門,氣勢洶洶地對被撞的母女倆說:“我罵你咋的,我打死你都行,我有錢,我打死你寧可給你包錢。”這句狂言深深刺痛了圍觀的民眾。
二,30分鐘后,數十位圍觀的市民組成人墻,堵住“馬6”去路。15時許,圍觀的群眾越聚越多,據目擊者稱“得有上千人”。圍觀者反復鼓動:“打死他!別讓他跑了!”隨后又有幾位年輕男子朝“馬6”踢去,還有人用拳頭猛砸車窗玻璃。
三,1小時后,圍觀市民再次向“警服男”發起攻擊,民警也勸該男子出來。但“警服男”懾于群眾威力,不敢動窩。有幾位年輕人開始暴踹“馬6”,車窗玻璃碎了,玻璃碎屑四下飛濺。
四,民警喊話并疏散圍觀群眾,無效。又有數位市民跳上“馬6”一頓猛踹,車的保險杠被踢掉了,兩根雨刷器也被掰斷了。還有三位市民試圖將車子掀翻。站在商場二樓圍觀的一些市民朝“馬6”扔雪球,還有人扔磚頭,混亂中一位民警頭部被擊中,流血。該車的車牌被人摘走。
五,長春市副市長趕到現場,與先期趕到的有關領導一起現場指揮,調動多個警種現場處置。17時03分,民警開車將肇事者帶走。
六,警車開走后,圍觀市民再次沖破警戒線砸踢“紅色馬6”。
拜網絡所賜,我們很快知道這個冒牌警察叫姜曉舟,27歲,吉林省鎮賚縣人,有說他其實無固定職業,也有說他在長春煙草企業工作,網民還搜查出他的父母與岳父母情況,據稱他岳父是縣公安局的工會主席,“精于黑白兩道”。
我注意到,這則社會新聞見諸報刊與網絡后,極大多數人在口頭傳播時表情是相當興奮的,旗幟鮮明地表示“痛快”。起初我也感到痛快,但反復閱讀了有關報道后,不能不感到憂慮。
可以想象的是,群情激奮的場面一定排山倒海,波瀾壯闊,當人們得知肇事者是一個冒牌警察后,陡然產生了制裁他的勇氣與力量。面對伏地不起的弱勢母女,以正義的名義對施暴者實施拳腳教訓,不僅模擬了李逵、魯智深等草莽英雄的行止,還容易得到社會的普遍呼應與褒獎。況且,集體行動背后,是日益糾集的社會矛盾,是仇富心理的高漲,是對特權階層的側目,更是對以暴制暴成效的迷信與崇拜。人們通過這種模擬正義的暴力行動,不僅可以自我免責地表達正義立場,執行民間判決,也使胸中塊壘得以暫時紓解。這類農民起義式的集體行為在中國歷史悠久,有著深遠的優良傳統。
但是,我們如果冷靜分析這起群體事件的話,就會發現民間審判在實施過程中,并不天然地體現法律的根本意義與公約價值,相反,它容易掩蓋或模糊法律與民間情感的邊界。你踹壞他的車子,砸碎車窗,甚至有人特意買來一箱礦泉水,“就是要打他的車”,“讓他的車報廢”,你的法律依據是什么?另外,這種民間審判可能傷及無辜,殃及池魚,現場有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青年就被當作肇事者挨了一頓暴打。第三,混亂局面也給不法分子趁機宣泄私憤創造了條件。更關鍵的是,在當下中國艱難法制化的進程中,這類模擬正義的行動,其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種集體暴戾心理,如果不加以遏止或有效引導,會釀成更大規模、形式也更具“正義性”、“鼓動性”和“合法性”的暴力行為,那么它就可能成為中國民主政治的障礙。
關于這起群體性事件的評論很少,慣于指點江山的社會問題專家對此緘口,使法理得不得應有的普及,這正是我更為擔憂的。再往遠處看,這或許意味著,國人期盼中的中國政治體制改革將付出沉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