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讓全社會“跳痛”

金姬

觀察人士指出,“代工之痛”漸成社會思潮,除了企業的道德缺失,還從商業層面回應了中國“人口紅利”行將消亡的論點。

當一名富士康華南培訓中心員工5月25日凌晨從深圳富士康科技集團觀瀾園區縱身躍下時,富士康今年前5個月在大陸已有11名員工跳樓,導致9死2傷。有人沒心沒肺地說:都跳了一支足球隊了。此前郭臺銘請來山西五臺山高僧到深圳做法事,富士康開通了“員工關愛中心”的心理咨詢熱線,深圳市的聯合調查組也已進駐富士康,但這些都沒有阻止富士康員工的自殺日趨“常態化”。怪不得有人說,唯一的解決方案是富士康廠區全部“蓋平房”。

富士康員工自殺率并不比中國平均自殺率高,選擇跳樓自殺的原因也涉及到情感問題、工作壓力等多種因素,但“十一跳”已不是什么獨立或偶發事件,以80后、90后為主的新生代農民工問題值得全社會關注。另一方面,從之前的可口可樂、戴爾到現在的微軟、蘋果,這些500強企業在中國的代工廠都有“血汗工廠”之嫌,只不過沒有像“全球代工大王”富士康那樣似乎被“自殺魔咒”纏繞。

5月18日,京滬粵港的9位社會學家聯名發布公開信,指出富士康悲劇是新生代農民工以生命發出的吶喊。在過去30年里,中國依靠數億主要來自農村的廉價勞動力打造了一個出口導向型的“世界工廠”,實現了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但如今全社會應該共同反思這種以犧牲人的基本尊嚴為代價的發展模式。

工作入虎穴

這一陣子,一名富士康前員工寫的小說《畢業出狼窩,工作入虎穴》十分暢銷。出生于1982年的作者青桐曾經于2005年到2008年供職于深圳富士康,并從一名最普通的基層員工成長為一名生產主管,她書中的經歷真實反映了富士康員工的生存狀態。

青桐在富士康的第一個職位是“線長”,這是一個帶120個工人的初級管理職位,主要處理各種事務性工作,線上的工人主要是來自湖北、四川等內地省份的女孩,她們遇到的問題集中在婚戀、家里遇到各種急難等。對于當時只有23歲的青桐來說,這份工作并不輕松。她回憶說:“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工作、工作、工作,沒有娛樂,沒有周末,極少休息。”雖然現在富士康集團規定工作六天休息一天,但多數普通工人不得不通過更多的加班來提高自己的收入。即便如此,富士康普通員工在高消費的深圳也只能基本滿足溫飽。

富士康已在大陸20座城市設廠,擁有約80萬員工,其內部有九大事業群,每個事業群內部還有很多產品事業處,不但每時每刻有大量的員工辭職和進入,而且為了更高效地利用人力資源,各個事業處之間還根據訂單的狀況,隨時調配流水線工人。這就造成富士康的人員頻繁更替,很多員工在彼此還不熟悉時就已經分別了,更談不上互相建立信任。同一寢室的員工很可能不在一條生產線上班,平時沒有什么業余時間,加上流動性又很強,所以員工們身邊多是“熟悉的陌生人”。一些富士康的基層管理人員也確實不關心手下員工。有一次,一名員工連續3天沒有上班,主管線長以為她離開工廠了,于是為其報請自動離職。結果行政人員到宿舍后才發現,這位員工發高燒已在床上躺了3天。

2007年,當時和青桐同棟樓的一個女工懷孕后被男方拋棄,最終跳樓自殺。那時的富士康是一個女多男少的時代,女工在戀愛方面經常被玩弄。而如今的富士康男女比例不再那么懸殊,但是壓抑的工作氛圍讓戀愛也成了奢侈品。廠區里找不到地方談戀愛,整個深圳龍華廠區和觀瀾廠區周圍也并無電影院以及市政公園。有些男員工干脆去附近的黑網吧解決“荷爾蒙”沖動。

青桐對于富士康“十一跳”有自己的理解,她認為基層員工缺乏和管理層的溝通和員工的不穩定性是重要原因。“線工多是年輕人,他們精力充沛,對未來抱有期待,同時又容易情緒波動,他們渴望豐富的業余生活,但現實生活又太過枯燥乏味,富士康也沒有給他們搭建交往的平臺,下了班,他們就是孤立的個體。龐大的集團管理要求80萬人步調一致,強調的是共性;而現在是一個個體意識覺醒的時代,年輕的產業工人要求體現個性,這必然會產生矛盾。”

這種觀點得到了專家學者的支持。5月18日,在富士康發生“九連跳”4天后,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沈原和郭于華等9位學者聯名發布公開信,指出中國“以‘農民工的身份為借口,以平均低于第三世界的工資水平來支付他們的勞動報酬,使他們無法在城市中安家生活,漂泊徘徊于城市與農村之間,過著無根無助、家庭分離、父母無人照顧、孩子缺乏關愛的沒有尊嚴的生活”。

富士康集團自1988在深圳建廠以來迅速發展壯大,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子產業制造商,世界五百強的第109位,連續7年雄踞中國大陸出口企業榜首。雖然郭臺銘在“十一跳”后稱富士康絕非血汗工廠,很多事暫不能說。但專家們認為,作為一個強調企業社會責任、回饋社會、關愛員工的行業領袖,富士康理應還給勞動者一份有尊嚴的工資,為勞動者過上正常的、有尊嚴的生活創造基礎的物質條件,讓農民工成為真正的“企業公民”。

代工之痛

這9位學者還指出,當我國的一些產業在全球產業鏈低端占有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之時,還存在與GDP增長并存的貧富差距擴大現象,以及勞動力價格隨就業壓力被壓低、勞動者話語權被持續忽視的社會事實。如果說,以廉價勞動力發展出口導向型經濟是改革初期中國在資本匱乏等歷史條件制約下的一種策略性選擇的話,走到今天,這種發展戰略已經暴露出種種弊端。勞動所得的低下導致了國內消費需求的長期不振,削弱了中國經濟持續增長的內在動力。發生在富士康的悲劇,更說明了這種發展模式在勞動者這一方的難以為繼。

如果不是“十一跳”,富士康的“血汗工廠”形象不會如此深入人心。事實上,血汗工廠的利益輸送鏈的源頭都是500強企業,例如富士康代工的蘋果品牌。今年2月下旬,蘋果發布了24頁的《2010年供貨商社會責任進展報告》,內容包括蘋果2009年對102家供貨商進行審查的結果,以及蘋果為改善各供貨廠商工人工作條件所開展項目的進展情況。在蘋果供貨商當中,最常見的問題包括勞動時間過長、加班費計算做假、工資低于最低標準、歧視、職業安全、勞工健康、環境影響以及管理決策。蘋果表示已經采取措施,以減少此類問題。

在之前的審計中,蘋果發現生產iPhone與iPod的83家中國代工廠有45家未支付員工加班費,23家支付的工資低于當地最低工資。蘋果發言人史蒂夫·道林表示,蘋果自2007年起開始審查供貨商的勞工待遇,已采取多項措施改善其中國代工廠外來及合同制勞工的境況,目前,蘋果公司已要求代工廠調整措施,確保員工正當收入。但是蘋果方面未能就整改供貨商問題做出具體的要求及明確的整改時間限制。

蘋果似乎有些偽善,因為就在《2010年供貨商社會責任進展報告》發布之際,卻曝出了其在大陸的一家零件供應商“血汗工廠”的事——今年2月中下旬,蘇州聯建科技(隸屬于臺灣勝華科技)60多員工正己烷中毒,原因是從2009年8月開始,聯建在蘋果的建議下用正己烷取代酒精讓員工們擦拭iPhone 4G手機顯示屏,再加上廠內的部分區域通風不良,最終釀成慘劇。聯建解雇了一名經理,并向工人支付醫藥費。據了解,目前已有44名工人委托律師向廠方索償。香港勞工團體認為,蘋果產品價格不菲,公司應多花一點錢,確保工人的工作環境安全。據悉,蘋果的產品因為對外表面的處理工藝要求非常高,需要對表面進行嚴格的拋光,由于大部分代工企業受場地和條件限制等原因,不少女工都是滿手血泡。一家蘋果零件供應商表示,為在短時間提高優良率,蘋果會建議代工廠商試用其他在中國已經使用的不同化學藥劑,如丙酮等易燃、易爆的高危品,雖然是遵循中國法規合法使用,但是在訂單的急迫壓力下,往往沒法做好事先的工業安全評估及保護措施。

一臺資代工廠高管表示,類似于蘋果這種強勢公司才是“血汗工廠”的原因。“蘋果在大陸有很多代工廠,有強大的稽核團隊,他們對代工企業的流程非常了解,對中國的法律法規、社保體系乃至對各地的最低工資標準也了如指掌。蘋果在核算代工成本構成時,大多只按照當地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標準來核算人工成本。”這一做法的直接后果是,代工廠為了利潤,不可能高于蘋果的標準給工人開工資,致使工人的工資長期處于低位。

在蘋果嚴格的成本控制下,當代工企業不賺錢后,羊毛出在羊身上,代工企業就開始倒逼員工。據悉,蘋果是成本控制最嚴格的客戶。業內代工惠普和戴爾的毛利率一般是在5到8個點。加上批量采購零部件的利潤,一般毛利率在8到10個點左右。毛利還要攤銷固定資產投入,如果管理不善將直接導致虧損。事實上,大部分代工企業代工蘋果其實都處于微利的邊緣,從而限制了代工廠改善員工待遇的空間。

當然,像蘋果這樣在中國大陸市場“發展”的國外企業還有很多。今年4月中旬,美國勞工委員會(NLC)指出,中國企業昆盈公司利用童工和低工資等壓榨手段為微軟等美國公司進行代工。昆盈公司表態,他們已不再招收18歲以下青年。而微軟則正式展開調查,表示將針對供應商的任何不當舉措采取適當的補救措施。

NLC自稱是一家非營利機構,發起的目的則在于對抗血汗工廠,為工人謀取福利。在對位于廣東東莞的昆盈公司進行長達3年的調查后,NCL發布了這份35頁、名為《中國童工直面微軟》的調查報告,列數昆盈公司“八大罪狀”,包括超時工作、惡劣環境和超低報酬等等。根據報告,昆盈公司雇傭了大約1000名16至17歲之間的童工,15個小時制一班,一周工作6到7天,生產攝像頭、鼠標等其他電腦配件。員工抱怨工廠像個監獄,“生活就是為了工作,只有工作。”

這已經不是NLC第一次曝光中國的血汗工廠,之前不少國際知名公司都被曝在華榨取廉價勞動力,包括迪士尼、可口可樂和蘋果公司等等。NLC稱,近些年來,血汗工廠并未消失,在中國珠三角等地依然存在不少低報酬高強度的工廠。觀察人士指出,“代工之痛”漸成社會思潮,除了企業的道德缺失,還從商業層面回應了中國“人口紅利”行將消亡的論點。“山雨欲來”的中國制造業需要一次轉變。

2010年富士康“十一跳”

5月25日,觀瀾園區華南培訓中心一名員工墜樓死亡。

5月21日,龍華廠區男工南剛從廠區四樓跳下身亡,20歲。

5月14日,龍華廠區安徽籍男工梁某從宿舍樓七樓樓頂墜地身亡,21歲,身上有4處刀傷,在樓頂發現一把帶血匕首,警方認定為自殺。

5月11日,龍華廠區女工祝晨明從九樓出租屋跳樓身亡,24歲。

5月6日,龍華廠區男工盧新從陽臺縱身跳下身亡,24歲。

4月7日,觀瀾廠區樟閣村,富士康男員工身亡,22歲。

4月7日,觀瀾廠區外宿舍,寧姓女員工墜樓身亡,18歲。

4月6日,觀瀾廠區C8棟宿舍女工饒淑琴墜樓,仍在醫院治療,18歲。

3月29日,湖南籍男工劉志軍從龍華富士康科技園宿舍樓上墜下,當場死亡,23歲。

3月17日,龍華園區,新進女員工田玉從三樓宿舍跳下,跌落在一樓受傷,其本人表示跳樓原因為“活著太累”。

1月23日,富士康男工馬向前死亡,19歲。警方調查,馬向前系“生前高墜死亡”。

歷年富士康員工死亡事件(不完全統計)

2009年8月20日,23歲員工鄭鑫崧在游泳池溺水身亡。

2009年7月15日,25歲員工孫丹勇跳樓自殺,死前曾因為公司交由其保管的16部蘋果iPhone樣機少了1部,接受公司調查,遭到非法搜查、拘禁和毆打。

2008年3月16日,富士康煙臺工業園28歲員工李某猝死在出租屋內。

2007年9月1日,21歲的劉兵辭工兩小時后突然死亡。

2007年6月18日,一名侯姓女工在廁所上吊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