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江紅,侯利文
(華中農業大學 文法學院,武漢 430070)
20世紀布迪厄首次提出社會資本的概念,隨后科爾曼(James Coleman,1989)指出社會資本是個人擁有的社會結構資源,具有兩個共同特征:它們由構成社會結構的各個要素所組成;它們為結構內部的個人行動提供便利。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1992)又進一步提出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以及網絡,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20世紀末以來社會資本理論逐漸成為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共同關注的熱點和前沿話題。國內學者張其仔(2001)提出社會資本從形式上看是一種社會關系網絡;邊燕杰(2000)則認為社會資本是行動主體與社會的關系以及通過這種聯系攝取稀缺資源的能力。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社會資本的核心在于社會網絡、信任與規范,它是類似于慣例、習慣或約定的一種非正式制度安排。中國是儒家文明的發源地,儒家文化中強調人際關系的重要性與社會資本的客觀內容相一致,預示著社會資本在中國社會(尤其是傳統社會中)有更大的作用空間。
本文中的社會資本是指一定的社會組織(例如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結構中,各個行為主體在長期互動過程中形成的有利于彼此互惠的民間信任、規范和網路等組織特征。鄉土社會的這種信任、規范和網絡等非正式的制度安排就為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鄉土運行規范了路徑。
本文的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是指相對國有金融而言的,游離于經國家機關依法批準設立的金融機構之外的以營利為目的的個人與個人、個人與企業、企業與企業之間的資金籌借活動。主要有親友集資的準組織、以民間金融為代表的草根民間金融組織和正規的農村民間金融組織三種模式。它主要有如下特征:一是內生性、自發性;二是總量規模可能較大,但單個規模有限;三是其運作主要依賴于國家法律之外的一些人緣、地緣、血緣、業緣關系等;四是民間金融參與者之間具有高度的信息對稱性和信息完備性;五是金融當局監管難度大,基本上游離于金融當局監管之外。這些特征共同構成了民間金融組織的“民間性”。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已成為農村金融組織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為農村經濟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資金的平臺,在提高農民收入、促進農村經濟發展、推進新農村建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農村民間組織的“民間性”與社會資本存在一定的耦合關系,為我們考察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
社會資本作用下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內生性可以作如下理解:
首先,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運行依賴于“人情場域”。這種依賴作用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得到解釋。微觀上看,筆者認為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產生之所以依賴于社會資本,是因為民間金融組織通過鄉村存在的社會資本網絡不僅可以獲得融資與貸款需求的信息,有利于借貸的發生,同時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還可以通過這種“鄉土資本”獲得農戶的金融實力,償還貸款的能力,以及信用狀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交易發生前的“逆向選擇”以及交易后的“道德風險”問題。宏觀上看,筆者認為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對社會資本的依賴,主要是因為國家金融政策的不成熟導致的正規金融在廣大農村地區的缺位。在農村金融領域,包括農業銀行在內的商業銀行在農村的金融業務基本上在收縮,尤其是縣及縣以下的廣大農村地區,而農村合作基金會已經清理撤并,農業發展銀行在發揮農村政策性金融組織中的作用有限,因此農民現有的金融服務需求無法通過現有的正式金融機構的服務得到滿足。
其次,正如費孝通先生(1945)“差序格局”理論所指出的,人際交往模式是以個人所在家庭為中心水波紋似地往外推分布的,越靠近中心的群體與中心的關系越親近。與這種“差序格局”相對應,傳統農戶資金需求的滿足也遵循一定的“差序格局”即當農戶需要一筆資金時,通常考慮的融資路徑是:①增加非農收入進行內源性融資;②利用親緣關系進行友情借貸;③利用本村內的其它民間借貸形式 (包括高利貸);④國家信貸或帶有官方性質的正規借貸;⑤其它商業性借貸。[2]這一融資路徑就是鄉土社會中關系網絡的再現,而這種“差序格局”為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中作用發揮預留了空間和平臺。
由于傳統農戶在解決資金困境時遵循特殊的差序格局和圈層結構,從而導致了傳統農戶對于現代商業性金融體系的疏遠。一般說來,具有一定關系網絡的農戶,尤其是和民間金融組織有“關系”的農戶,在獲取貸款上有較大的優勢。同樣,民間金融組織運行的這種“鄉土性”也為它獲得農戶信息提供了方便。傳統鄉村中的關系網絡催生了民間金融組織。
最后,我國現有的文化背景有利于民間金融的擴長。尤其是根植于傳統文化之中的信任機制、名譽機制,是許多民間交易得以發生的深層次原因[2]。一方面,民間金融的這種關系優勢對其融資和放貸都具有很大幫助;另一方面民間金融在不受法律保護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根植于傳統文化之中的信任機制的介入,是無法保證很高的履約率的。這兩方面保證了農村民間金融在“關系網絡”的關照下很好地運行。
總之,民間金融組織是在“鄉村”這個“場域”中產生的。在鄉土這一場域中,產生了有利于民間金融的獨特 “慣習”(關系性網絡),剝離了這一“場域”,民間金融組織的產生將是不可想象的。
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發展中的靜態描述,筆者在此主要指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中的“嵌入性”,包括社會資本(關系網絡)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發展中發揮怎樣的作用、如何發揮的等。
這里的社會資本可化約為存在于鄉村人際交往中的情感性關系與在感情基礎上的工具性關系(一定程度上是一種混合型的關系)。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運行中的主要表現為,農村民間金融的交易渠道主要依靠村落人際關系網絡,相互之間的信任成為其交易的基礎。建立在這種特殊信任基礎上的借貸雙方也追求個人效用的最大化,這種效用最大化體現為情感性關系回報和工具性關系回報[3]。
情感性關系在農村中占據主導地位,是農村中最重要的社會資本,即先賦性社會資本。處于這一情感性關系網絡中的成員之間社會交往甚密,信息對稱,容易產生相互的信任。同時,這些成員之間聯系的紐帶一般不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而是血緣這種超功利的關系上。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初級形式,即互幫互助的形式和親友集資的準組織中這種情感性的關系占主導地位。一般而言,這種情感性借貸較多發生于具有親緣關系的雙方之間,并且是由于生活急需、臨時困難,貸方往往視借方借款事由的重要性或緊迫性而決定是否借予及借予多少,較少關注借方的還款能力及還款期限,但借方總會以明示或暗示的方式表示其“有錢即還”的強烈意愿等。
工具性關系是后天形成的一種工具性的交際網絡,是初級社會資本的移植與拓展。但這也是基于鄉土社會中的。在工具性關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無功利色彩的、不圖回報的關系了,雙方的交往是一種互惠互利的社會性交換行為。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發展形式,即以民間金融為代表的草根民間金融組織和正規的農村民間金融組織中這種工具性的關系占主導地位。
從情感性關系到工具性的關系是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從無息、低息的準組織到有息、盈利的組織演變的產物。總之,不論是基于情感性關系還是由于工具性關系,它們運作的場域都在鄉土社會中。這一相對有限和封閉的鄉村就為民間金融組織的運行提供了獨特的“場域”。
2.2.1 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運行的過程分析
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運行主要有以下四個程序:融資、信息的整合、擔保與借貸、還貸。從相關的個人拿出剩余資金組成組織或民間準組織,到一個借貸行為順利實現,其邏輯是,融資—借貸申請—信息整合—擔保或說情—決定是否借貸—還貸,如此循環往復。伴隨著民間金融由農戶性質的私人間借貸到有息的贏利性借貸再到民間贏利性的組織或準組織,社會資本作為關系的中介,始終在這一交易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首先,融資——出資人博弈(關系邏輯)在這一過程中,主要遵循關系的邏輯,主要解決“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問題。
一般而言,關系較好的幾個人,或者相互認識的一些人相互約定出資組成民間組織或準組織,目的在于解決調劑資金余缺和獲得利息收入。這些人之間必須是相互了解或至少是通過有關他人而相互熟識的,從而可以一定程度上解決出資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防范交易前的“逆向選擇”和交易后的“道德風險”。這是農戶在關系邏輯基礎上理性選擇的結果。
其次,信息的整合——在這一階段,一定程度上也是關系的運作,主要是解決組織與農戶之間信息不對稱問題。有資金需求的農戶,向組織提出貸款申請,民間金融組織決定貸與不貸。這里面包括社會資本的雙向運作:一方面農戶會找一些“熟人”(可以和組織中有關成員說上話的)幫他說話,以便民間組織貸款給他;另一方面,民間金融組織為了最大限度降低風險也會在當地找一些了解該農戶的“熟人”去判斷農戶的情況(主要是經濟狀況、信任狀況、償還貸款能力等),從而決定可否貸款給他。在這一雙向運作中,借貸雙方實現了信息的有效對接,歸引著下一階段的走向。
再次,擔保與借貸——貸方-中間人-借方之間的博弈,遵循關系邏輯。在這一階段中同樣是社會資本起作用的結果。在鄉土社會中,如果有中間人為借方提供信用擔保,借方就可以順利地從貸方或是中介組織中借到錢;相反,如果沒有熟人在民間金融組織,也沒有中間人替借方說情,借方是肯定借不到錢的。這一階段突出表明了植根于鄉土社會的關系的網絡,為借貸的順利進行的所起的催化作用。
最后,還貸。這一階段是否順利進行,是農戶綜合權衡的結果。在需要還貸時,農戶會考慮一下因素:一是礙于“面子”問題,他不能不還款;二是考慮到中間人的關系,他也要還款;三是鑒于“熟人社會”的緣故,大家都在一個村子里生活,如果賴賬,就會影響他的名聲;最后,想到他以后可能還會借款,如果這次不還貸款,下次就沒人會愿意借錢給他。這種結果(按約定還貸)的產生,直接或間接都是社會資本發揮作用的表現。
也就是說,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運行中克服信息不對稱主要是通過社會資本這一中介來實現的。社會資本擁有量是農戶金融交易的約束條件,主要起到一種擔保作用。農村民間金融的形成與發展是農戶在既定金融交易約束條件下個人效用最大化的結果。社會資本作為金融交易過程中的中介,對交易的進行提供信任擔保,這就是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在農村得以生存的深層次原因。
2.2.2 社會資本約束下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農戶的鄉土博弈
以上動態發展過程還可以從下述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農戶的博弈中得到展示。蔡四平(2008)認為,可將農村民間金融機構與農戶之間的借貸行為看做是一個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確定貸款利率,農戶選擇是否貸款以及貸款后是否償還的利益博弈問題。進一步地講,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和農戶之間的借貸雙方的行為選擇要考慮對方未來行為的各種可能性,然后才做出決策,而這種決策又依賴于雙方所掌握的彼此信息的多少。由于農戶具有私人信息,而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對借貸農戶的私人信息了解有限,致使兩者之間的信息往往不對稱。因此,在此情況下的博弈問題就主要歸結為道德風險和逆向選擇這兩種情形下的信息不對稱的克服問題。”[3]
特殊的是,農村中的借貸農戶雙方之間存在著頻繁的經濟關系,他們之間進行的近乎是無限次的重復博弈,如果借款農戶賴賬不還,貸款農戶就會永遠終止與借款農戶的經濟關系。更重要的是,在村落社會中借款農戶的潛在違約面臨著懲罰的放大效應,其違約情況會被貸款農戶以“閑言碎語”的方式加以傳播,借款農戶的“惡劣行徑”就會成為整個村落的共同信息,從而使潛在違約面臨著懲罰的擴大化的威脅。考慮到這些潛在的違約成本,農戶就會選擇自我履行還款義務。換言之,社會資本所具有的關系型信用較好地利用了農戶之間的社會信息資源,可以有效的化解“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問題,保障交易的進行[4]。
在農戶向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貸款的開始階段,農戶向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提出申請,經審批同意后,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發放貸款給農戶。在社會資本的作用下,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農戶的博弈過程如圖1:
假設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向農戶發放的貸款本金為A(假設貸款本金是一次性給付),貸款的利率為r,貸款期限為t,按連續復利計算,一年后農戶還款金額為Aert,我們將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設為B,農戶設為S,具體博弈分析如下:

首先,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開始決策,在B點有兩種選擇:貸款與不貸款。倘若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選擇不發放貸款,則能保住本金,而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又可以用這些本金投資到更有利潤更保險的地方;倘若選擇貸款,如果農戶到期償還,則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在保本的基礎上還能獲得利息,但如果農戶到期不還,則本金和利息都會損失。因此,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決策的關鍵是判斷農戶按時歸還貸款的可信性與可能性(概率)。同樣,按照實際情況和理性人的假設,農戶在博弈過程中的最優選擇是違約不歸還貸款。而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是清楚農戶博弈規則的,知道一旦貸款發放出去將不能得到回收,所以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最優選擇是不給農戶發放貸款。這是根據上面假設—博弈的雙方都是理性的,不會犯非理性錯誤,這是博弈參與人的共同知識—所得出的結論[3]。即如果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選擇不貸款,則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本金沒有損失,當然也收不到利息,所以支付為0;同樣,農戶的支付也一樣為0,博弈結束。但如果博弈過程是這樣的,那么民間金融組織也就沒有存在的可能了。但實際中農村民間借貸還是大量存在的,因此,博弈中有一些中介機制的介入,用來克服博弈中的信息不對稱和相互的不信任,從而使得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必然是選擇貸款的,博弈到達點S。
當博弈達到S點時,由農戶開始進行選擇,他也有兩種選擇是否償還貸款。如果農戶選擇償還,則農村民間金融機構的支付為Aert,農戶的支付為M1;如果農戶選擇不償還貸款,則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會遭受本金和利息的損失,其支付為-Aert,而農戶會因為沒有償還而額外得到這筆錢。但現實的情況是:在社會資本的關系作用下,農戶理性選擇的結果是按時足額歸還貸款,原因如上文的分析。因此,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農戶博弈的最終均衡點是C。這是在鄉土社會中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農戶重復博弈、共同理性選擇的結果。
總之,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運行中的動態展示內在地規制了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社會資本功能耦合機制。這一耦合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農村民金融組織的運行依賴于鄉土的社會資本、關系網絡;一是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為社會資本作用的發揮提供了運作空間。同時,上述動態博弈過程也彰顯了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運行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相關利益者多次博弈達致的動態結果。
綜上所述,農村民間金融組織是內生于鄉土社會的;社會資本在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向農戶發放貸款的博弈過程中對參與方的行為選擇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可以使博弈過程達到均衡;內生于鄉土社會的農村民間金融組織與寄生于鄉村的關系網絡具有天然的耦合性;農村民金融組織的運行依賴于鄉土的社會資本而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又為社會資本作用發揮提供了運作空間。
但農村民間金融組織的這種鄉土運行是基于傳統的“鄉土社會”的。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人們彼此之間的熟悉和信任是內生于其中的民間金融組織良性運行的保障。隨著中國鄉土社會由“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和“陌生社會”的 轉型,加之這種運行慣性的式微,民間金融組織的鄉土運行也會逐漸失去其“鄉土場域”,運行出現障礙。因此,農村民間金融組織在未來的生存取決與它對這種鄉土社會轉型的耦合狀態。如何構建與轉型鄉土社會相協調的農村民間金融組織還需要在理論與實踐中進一步地研究。
[1]王曙光.農村金融與新農村建設[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2]張改清.中國農村民間金融的內生成長——基于社會資本視角的分析[J].經濟經緯,2008,2.
[3]蔡四平.利益博弈:功能視角的農村金融組織體系重構的邏輯依據[J].財經理論與實踐2008,1.
[4]劉朝暉,徐麗.農村內、外生金融之比較——基于滿足中國農戶融資需求的分析[J].廣東金融學院學報,2005,6.
①模型參照蔡四平的“利益博弈:功能視角的農村金融組織體系重構的邏輯依據”改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