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欣旺

近日,最高人民法院發文,要求在涉黑案件審判中“嚴格按照法定標準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決不允許在案件定性問題上出現人為‘拔高或‘降格處理的現象”。
在這份名為《關于人民法院深入推進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工作意見》(以下簡稱《工作意見》)的文件中,針對過去受詬病較多之處,最高法院針對性地提出“加強進一步規范開展打黑除惡工作的步驟、程序和做法”以及“推廣異地管轄”等做法。
據北京師范大學刑事科學研究院副教授毛立新博士介紹,“依法”打黑本為法治國家基本要求,但由于打黑中的一些特殊做法,這一運動式執法一直以來受到各方詬病。
毛立新從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畢業后,曾長期任職于公安刑警隊伍,博士畢業后回歸刑法學術研究,亦在學術研究之余擔任刑辯律師,在相關領域有獨到研究。毛的看法在法學界與律師界具有代表性。在《工作意見》發布次日舉行的第四屆北京尚權刑辯論壇上,打黑中出現的“黑打”盡管并未作為論壇主題,但與會學者與律師私下均對此問題表示擔憂。
“不得拔高”的深意
《工作意見》中有關“拔高”與“降格”的表述,令人關注。
代理逾十起打黑案件的著名刑辯律師李肖霖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打黑案件中,‘拔高處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但‘降格的案件可能比較少。”
毛立新認為,從實體上看,由于刑法對黑社會性質犯罪的特征并未明確,有些地方將一般的小團伙、黑惡勢力犯罪作為黑社會性質犯罪打擊,甚至一上來就帶上“黑社會性質”的帽子,勢必出現“拔高”的情況。
這種情況被認為常有發生。據最近媒體報道,重慶江津區委書記王銀峰甚至公開表示,“你知道政府為什么要打黑除惡?什么叫惡?跟政府作對就是惡!”
李肖霖亦碰到過他認為被“拔高”的案子。他曾為“16歲黑社會老大”辯護過。他說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相信,16歲的毛孩子能領導一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
看完全部案卷之后,李肖霖發現,根據公安機關的口供表明,該組織不僅沒有名字,也無組織體系、無兇器,在幾起尋釁滋事案件中,均為“臨時糾結”,根本不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基本特征。
毛立新介紹說,目前很多黑社會性質案件,辦案體制是成立專案組,輔之以大要案協調機制,公檢法配合有余制約不足。此外,律師會見、閱卷、調查取證在涉黑案件中比較困難。
有律師表示,某些地方甚至出現專案組直接由公檢法三家組成,一個聲音。法庭對于辯護律師意見的采納非常難,辯護效果不容樂觀。
“依法”打黑
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主任張青松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工作意見》的發布表明最高法院已經注意到,打黑過程中有的地方、有的案件出現人為拔高或降格現象,特別是過分拔高、‘打黑變‘黑打;涉黑案件中有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權益保障得不到落實。所以最高審判機關以《工作意見》的形式確認、強調法律的規定。”
作為全國第一家專門從事刑事辯護業務的律所,張青松和他的同事們一年代理上百件刑事案件,打黑案件辯護則是他們面臨的最為艱難的工作。
張青松表示,《工作意見》的發布,是一種好的信號。這份文件并非孤立的存在,一系列的動向表明決策層正在努力改善被詬病的狀況。
在他看來,最高法院量刑改革以及兩個證據規定(《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與《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發布,都將有助于推動打黑“法治化”。
此外,多位律師均表示,正在審議的《刑法修正案》(八)對黑社會性質犯罪的特征予以明確將極大地促成“依法”打黑。
1997年《刑法》原則性地規定了黑社會性質犯罪,但如何認定卻并未作出規定,即便在2000年最高法院作出司法解釋后,對“作惡一方”“欺壓群眾”這類政治術語仍很難界定。
張青松認為這種局面造成兩個后果:一方面,導致各地在一定程度上適用法律的混亂。另一方面則是出現無罪辯護濫用的局面,導致律師的形象越來越被抹黑。
《工作意見》中,要求各高級法院指定刑事審判庭領導擔任打黑除惡工作機構的負責人,主抓各項具體工作;在受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較多的地區,相關高級法院應在刑事審判庭內設置打黑除惡專業合議庭,專門負責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的審判及業務指導。
張青松認為此舉最大的好處就是面對爭議之處,以統一的、專業的機構逐步統一法律適用,通過專業化程度和領導的重視程度,來保證涉黑案件的準確性和正確性。
令學者和律師們欣喜的是,最高法院將對異地管轄等實踐中行之有效的成功做法予以推廣。毛立新認為,此舉將打破地方聯合辦案和協調辦案導致的“人為鐵案”現象。
效果有待觀察
一系列舉措顯示決策層有意對“打黑”案件的各個環節進行規范,以落實法律對犯罪嫌疑人權利的保障。但接受采訪的學者與律師均表示,“依法”打黑的效果仍有待觀察。
在本屆尚權刑辯論壇上,刑事訴訟法學界泰斗陳光中教授盡管對《工作意見》表示贊賞,但他亦不無遺憾地表示,《工作意見》只適用于審判階段,在打黑案件的偵查、起訴階段如何保障犯罪嫌疑人和律師的權利并無相關部門跟進。
在偵查起訴階段會見犯罪嫌疑人、閱卷被認為是辯護律師的法定權利,但陳光中認為,目前這個法定權利在打黑案件中難以充分實現。
2009年底,三部門曾聯合下發《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座談會紀要》,紀要重點談及“當前依法嚴懲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面臨的嚴峻形勢”,對三部門“正確適用法律,嚴厲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形成了具體意見”。
紀要提出要“嚴格按照刑事訴訟法及有關規定全面收集、固定證據,嚴禁刑訊逼供、濫用強制措施和超期羈押,對重要犯罪嫌疑人的審訊以及重要取證活動要全程錄音、錄像。”但對是否保障律師會見、閱卷等權利語焉不詳。
李肖霖認為,涉黑案件犯罪嫌疑人同樣享有法定權利,不能因涉黑就被剝奪。在他看來,“當犯罪嫌疑人的法定權利以及律師的辯護權無法得到保障的時候,‘打黑就可能變成‘黑打”。
量刑改革與兩個證據規定是否能夠助力打黑“法治化”,毛立新亦認為要看落實情況。“量刑辯護的效果在西方法治國家有其特殊性,建立在陪審團與法官分別對事實和法律負責的基礎之上。在我國,定罪和量刑都由同一個合議庭負責,獨立的量刑程序缺失使得其效果難以彰顯。”
此外有人提出,對涉黑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財產的罰沒亦存在違背“法治”之處。李肖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幾年我前后經手的多起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中,無一例外地都是把嫌疑人擁有股份的企業財產和家庭財產,在偵查階段就已經被當作黑社會性質組織的財產予以查封、沒收。”
更嚴重的時候,“甚至在偵查期間就由偵查機關予以拍賣變現,這些執法行為給大型企業的正常經營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公司企業都不復存在。”
毛立新表示,從理論上,涉黑案件中只有法院才有權對財產進行裁定、處置,但在辦案過程中,經常存在不移交財產的情況。
在李肖霖看來,經濟利益的左右顯然是將一些案件人為“拔高”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利益動力,他希望這個問題能引起更多的關注,以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