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積極的恐懼

黃 鐘

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有句名言:“口是心非可恥,筆是心非更可恥!”可是知易行難。當一個人面對權力心非則筆非、心是則筆是會被視為大逆不道而嚴懲不貸時,十之八九會選擇口是心非、筆是心非。這是人性的弱點。

可是即便如此,高壓的權力并非無所不能。人世間最堅硬的,不是獄墻,不是坦克,而是胸中那顆肉長的人心。就像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所說的那樣,極端殘忍的壓迫形式“有時它也能喚醒意想不到的反抗力量”。

正因為這樣,在上個世紀的蘇聯和東歐,出現了“薩米亞特”,即未經官方許可的地下出版物。面對嚴阻人民相互之間自由言說交流的鐵幕,一些人不再戰戰兢兢地仰視權力的臉色寫作,他們在強權的領地上點燃了思想的野火。《地下:東歐薩米亞特隨筆》所選的文章,就是丹尼洛·契斯、帕托切克等12位東歐作家風格各異的薩米亞特隨筆。

當年,對于這些作家來說,薩米亞特是危險的同義詞。不過對于有些讀者來說,或許會有疑問:《地下》里的文章似乎并沒有發現多少新的偉大真理,而它們的作者當年卻付出流亡、失業甚至坐牢的代價,雞蛋碰石頭值得么?

是否值得首先是個個人選擇問題,因人而異,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反過來一想,如果他們的言說無足輕重,為什么執掌權柄的人如臨大敵呢?實行言禁者自然不是杞人憂天無事忙。當局之所以嚴厲地對待作家們的自選動作,不在于具體某篇文章或某本書本身是否具有原子彈般的顛覆效果,而在于人們這么做是在公開表示別人的思考不能代替自己的思考,別人的想法不能代替自己的想法,是在向當局顯示不可馴服性,向權力表明自己的精神獨立。這才是掌權者最為惱火的顛覆性之所在。

如果任其自然,會徹底顛覆游戲規則。在這種游戲規則里,誰最有權,誰就最代表真理;誰最有勢,誰認可的就是真相。個人的感受只要跟權力意志相悖,就會被貼上“片面”“虛假”“歪曲”的標簽。可是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留聲機,就是因為他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思考。

為了防止出現官方意識形態的信仰危機,不得不倚賴暴力。日復一日,人們以為權力是如此的絕對,以至于可以采取任何專制行為,任何偏離權力意志的表達都會遭災惹禍。這種恐懼變得如此的絕對,就像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所分析的那樣,幾乎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維持它,“權力者只需偶爾表明,只要他們愿意就能夠為所欲為”。

公眾被嚇怕了,處于一種積極的恐懼狀態之中,自己給自己設置不必要的雷池,自己成了嚴厲監視自己言行的警察,沒有刀架脖子也兩腿發軟,說話自我審查、寫文章自我審查。從事“薩米亞特”寫作的人則是要擺脫這種積極的恐懼。比如丹尼洛·契斯就說,“不要用意識形態的行話玷污你的語言”“不要寫遵命文章”“如果你不能說真話,那就保持沉默”。

擺脫積極的恐懼無須多大的犧牲,無須人人都是哈維爾,因為只要自覺,每個人都能夠根據自己的情境做到或多或少的自我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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