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涌



阿蘇衛垃圾焚燒發電廠附近的居民發現,聚眾抵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把自己變成參政者,和政府互動也許是更好的主意。
3月3日,“驢屎蛋兒”(網名)從日本和澳門考察回來了。
“驢屎蛋兒”本名黃小山,是一位律師,作為唯一市民代表被北京市政府邀請赴日考察垃圾處理技術。
考察團于2月22日從北京出發,成員共七人,除黃小山外,還有北京市市容市政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市管委”)的官員、專家和兩位記者,整個考察歷時10天。
“民意代表”,媒體這樣稱呼黃小山,政府官員則更愿意稱其為“市民代表”。無論哪種稱呼,都讓這位律師感到壓力巨大,中國各地的垃圾焚燒項目在2008年和2009年引發了30多個城市的群體性事件,從而成為一個敏感的政治話題。
此次赴日考察,被一些人視為打破中國垃圾處理僵局之旅。黃小山沒有這樣樂觀,就在幾個月前,他因為反建阿蘇衛垃圾焚燒發電廠上街“阻礙了公共秩序”而被拘留。
走出拘留所之后,黃小山和他所在的奧北社區居民選擇了一條對抗之外的道路——影響政府的決策過程。
雨天“散步”
2009年9月4日上午,黃小山和他的鄰居們把50多輛車從北六環開到了東三環農業展覽館。100多名奧北居民穿著藍色文化衫,上寫:“反建阿蘇衛,保衛北京城。”
“阿蘇衛”來自蒙語“阿速”,意為“守衛”,過去為駐兵所在。現在的阿蘇衛垃圾填埋場附近,即將建設一座垃圾焚燒發電廠。奧北社區距這座垃圾焚燒廠的直線距離在3公里以內。居民認為垃圾焚燒會帶來二惡英等嚴重污染,堅決反對。
那天北京陣雨,他們打傘站在“2009環境衛生博覽會”的入口前,沉默地舉著手中的紙——“堅決要求政府立即執行垃圾分類措施”。博覽會的展廳里,有一座阿蘇衛垃圾焚燒項目模型。
五分鐘內,警車一輛一輛趕到,黃小山看見有人小腿在不住地抖,“大家都很害怕”。
共有七人被拘留,帶頭的黃小山被第一個帶走。
進到“號子”里,黃小山哆哆嗦嗦,頭發打著綹,鞋襪濕透。看望他的朋友把現買的線襪子和懶漢鞋從鐵門上的小窗里扔進去。“沒想到一個律師會有這樣的經歷。”黃小山苦笑著。
勢單力孤的“富人們”
9月4日“散步”之后,奧北人的士氣空前低落。政府也同樣感受到壓力,60周年國慶在即,市管委專門派了四位處長趕到奧北地區“做工作”。
“這種征求意見的工作應該在決定項目之前就做。”北京市人大代表、市政府參事、垃圾處理專家王維平說,“到出了群體性事件之后再做,雙方都會不信任。”
之前市政府沒有廣泛征求過當地居民意見,交流是在上下級之間進行的。北京市政府問昌平區政府,建垃圾焚燒發電項目行不行,昌平區政府提的條件是,可以,但是要拆遷周圍2000米內的四個村莊。
奧北居民和四位處長的談話并不愉快,他們不信任處長們的保證,決定繼續向政府施壓。
他們認為上次“散步”效果不彰是自己人數太少,于是組織萬人簽名活動,游說周邊樓盤居民加入——在東南方向的下風處,有北京的大型居住區天通苑。再遠一點兒,還有另一個大型居住區回龍觀。
遺憾的是天通苑居民大多對此事不熱心。天通苑距阿蘇衛有十幾站公交路程,他們聞不到阿蘇衛已有的填埋氣味,對反對焚燒興趣不大。
“終于輪到有錢人倒霉了。”奧北人在天通苑論壇上發帖時,甚至收到幸災樂禍的回復。
阿蘇衛附近的奧北地區包括保利壟上、橘郡、湯HOUSE、納帕溪谷等十幾個高檔社區,多數房產市值超過千萬,在天通苑居民眼中,奧北人是不折不扣的有錢人。
附近的太陽城老年公寓也曾經是堅決的反建力量,在2009年7月,這一公寓的500名老人曾聯名反對昌平區穿過小區修路的計劃。在很多維權活動中,老年人往往是中堅力量——他們不怕威脅、有大量時間。
“太陽城的業主們多數是離退休的老人,”奧北居民“佰扶勤”(網名)說,“政府努力做他們的工作,說一些北京垃圾處理的大局,保證安全,很快他們告訴我們,‘我們已經相信政府了。”
“我們也相信政府,但是我們不認為選定的垃圾處理方法是最好的方案。”佰扶勤這樣回答那些老人。
另一支可以團結的力量則是官牛坊等村的村民,這些村民多以種菜、養牛、開摩的為生。“我們在等拆遷,或者多得一些‘臭味費。”村民們有自己的計劃。
奧北人第一次覺得自己勢單力孤,低密度的別墅本來業主數量就少,有的業主則長年不在北京。“我們最多能聚集上百人,像江蘇平望垃圾焚燒廠那樣,以大規模散步抗議來叫停這個項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佰扶勤說。
志愿者的研究報告
奧北人等待著阿蘇衛項目開環評聽證會的那一天,他們決定,好好準備一份材料。
“至少讓我們達到能與支持建焚燒廠的專家對峙的水平。”佰扶勤說。
佰扶勤和“譚嗣同”(網名)開始了奧北志愿者報告的撰寫工作,這兩位投資業人士可以調整自己的上班時間,行動稍微自由些;其他的居民則全力協助他們搜集資料,提出修改建議和采訪專家。他們必須弄清楚焚燒發電廠支持者的每一個觀點,并逐條反駁。值得一提的是,參與此事的一位社區居民就是代理銷售垃圾焚化爐的,這讓大家對技術細節有更多的了解。
這份志愿者調研報告最終定名為《中國城市環境的生死抉擇——垃圾焚燒政策與公眾意愿》。從1.0版本開始不斷添加新內容,到4.1版本,已經有了39000多字,83個圖表、47個尾注和1個視頻鏈接。這份報告被他們轉發給一切可能起作用的人——政府官員、專家學者、兩會的代表委員。
報告指出混合垃圾焚燒可能造成的危害,并提出一套垃圾處理方案:借鑒“MBT(機械生物垃圾處理技術)+RDF(垃圾衍生燃料)”模式;先用機械方式把垃圾進行分類,把能回收使用的部分資源分離出來。其中高熱值的部分再加工成RDF,借鑒美國紐約采用鐵路運輸垃圾的經驗,將垃圾衍生燃料作為現有的能源設施燃料加以消化;將處理后的垃圾有機質肥料運送到北京周邊地帶用于改造沙漠。
“北京周邊已經有了沙漠,而阿蘇衛以北幾公里就有一條不常用的鐵路線,如果在那里構筑一個垃圾處理中心,分離出來的肥料完全可以運到北京的沙化土地,或者干脆運到內蒙古去改善沙漠,種植薪碳林。”佰扶勤說。
這一處理方案被一些主張垃圾焚燒的專家批評為“烏托邦”, 佰扶勤認為這個“垃圾烏托邦”在技術上毫無難度,加拿大和美國舊金山已經基本實現。但是協調垃圾處理、鐵路公路運輸、電力、規劃等部門,就不是市管委能處理得了的,至于利用外省的沙漠進行堆肥的設想,更需要由國家統一協調。
不“辯”不成交
去年12月,黃小山被鳳凰衛視《一虎一席談》邀請,參加了關于垃圾處理的辯論節目錄制(該節目至今未被播出)。在錄制現場,他認識了北京市市管委的高級工程師、固體垃圾處理專家王維平。王維平是被欄目組當作一個“主燒派”專家請來的。
那天,大家在演播廳里爭得天昏地暗,廣東的居民拿出李坑焚燒發電廠的數據質問“主燒派”,主持人不得不多次請觀眾和嘉賓平靜下來。王維平那天抱病參加,他向激動的市民們強調,“我不是主燒派,我始終主張垃圾減量化、資源化、無害化。”
“垃圾焚燒確實是一種處理方式,但不是唯一的。”王維平表達完這個意思,黃小山認為王維平和自己有共識,他在錄制休息時間找到了王維平,雙方交換了聯絡方式。
辯論結束后,王維平決定去奧北社區見見奧北居民。市管委官員擔心王維平的安全——清華大學垃圾處理專家聶永豐教授曾經去海淀區六里屯焚燒發電廠附近和居民對話,遭到了居民的毆打。
“我的身份最合適,我是民主黨派,不是官,是這行‘不能動搖的專家。我是市人大代表、也是61歲的老人了,如果不是因為市政府參事身份就已經退休了,我早已沒有升遷機會。他們會信任我。”王維平還是去了。
奧北的居民曾經說他是“王焚燒”“王自焚”,王維平準備做些事情,洗去這些侮辱性的標簽。
在納帕溪谷的溫泉游泳池里,王維平和黃小山一起游泳聊天,坦誠相見。
“你進過垃圾焚燒廠么?”王維平問。
“沒進過。”黃小山說。
“沒見過你就反對垃圾焚燒廠?”王維平說,“找個機會讓你好好看看。”
王維平從奧北回來很快給政府提交了建議,“奧北的居民是講道理的人,老百姓說垃圾填埋場臭,確實是臭,政府要實事求是講道理,如果連填埋場都管理不好,居民們肯定都會反對垃圾焚燒。”
這個建議提出后,市管委責令垃圾填埋場進行整改,“2000米外不許聞見臭味。”臭味開始有所減少。王維平和奧北人之間的信任增加了。
“往深里說這是民主政治問題,我覺得我們國家的民主就應該具有協商性,現在的市民和政府沒有一個協商機制。”王維平說。
王維平擔起中間人的角色,先后五六次去阿蘇衛與奧北的居民們溝通,黃小山和其他居民代表也回訪王維平和市管委各部門,奧北的“志愿者團隊”利用這個契機提交了一份研究報告和一份垃圾處理方案,并聯系了幾位日本垃圾處理專家,請他們和官員交流比垃圾焚燒更好的方案。
在王維平的努力下,市管委決定進行一次對日本垃圾處理機構的考察,王維平更建議邀請黃小山一起去,市管委批準了。接到王維平電話時黃小山正在埃及度假。
“那天我樂得像個孩子,”黃小山說,“老百姓多容易滿足啊,哪怕是小小一點積極表示,都會讓我們感動很久。”黃小山把好消息告訴了鄰居們,“大家提前過年了!”
“比三甲醫院還干凈”
臨行之前,黃小山在新申請的博客上這樣寫道:
“臨行喝大家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阿蘇衛垃圾臭,鄉親們要把門窗關緊嘍。……”這篇惡搞版的《紅燈記》選段隱隱暴露了他的擔心。
黃小山擔心“鄉親們”會認為他被“招安”了。“你知道我這幾天活得多累么,”黃小山說,“我和他們(其他團員)的關系很微妙,客客氣氣的,他們對我有點兒信任,又不能完全信任,有些事我得等他們睡了之后才能做。”
黃小山偷偷溜出去過兩次,一次去見央視的記者,一次見兩位日本垃圾處理專家。
“我托朋友找到了東京的兩位固體垃圾處理方面的教授,問我接下來的幾天該注意看什么、問什么。”他說。
“第一天我們去了垃圾中轉站,”黃小山說,“咱們印象中,這類建筑恨不得200米就能聞見味,但日本的中轉站不是,看起來跟北京的國貿差不多。”
“我非常嚴肅地說一句,那里窗明幾凈、燈火輝煌,絕對比北京的三甲醫院還要干凈,我張著嘴進去的,張著嘴出來的。”黃小山說,“日本人把我們攔住換拖鞋才讓進。后來參觀垃圾焚燒發電廠也換了多次拖鞋。”
同去的市管委工作人員張紅櫻在自己博文《日本垃圾處理八大怪》里則提到了另一種企業和居民之間的溝通——服務式的溝通:“游泳館傍著廠蓋”和“二手家具搶著買”。
日本的垃圾處理中心不僅用焚燒垃圾的熱量給周圍居民提供恒溫游泳池水,還修復清洗很多丟棄的舊家具,以極低的價格售賣給周圍的家庭主婦。
在國內,法律專業出身的黃小山研究了很久垃圾處理方面的文獻,在日本參觀時,他總是最后一個發問,卻經常問出令日本人“瞪大瞳孔”的問題。“好專業,好專業。”日本人喃喃地說。
王維平也對黃小山的進步刮目相看,他甚至開玩笑說:“你來考我的博士吧,我說認真的!”
那兩天黃小山的生活幾乎是連軸轉,白天考察回來,晚上寫博客。同為考察團成員的《人民日報》記者孫秀艷這樣寫道:“已經是深夜里,‘驢屎蛋的手機還不停地響起,國內的媒體還在催著他要素材。”
“我們不能走日本走過的彎路,如果不立法、不分類,就堅決不能進行垃圾焚燒。日本人會把垃圾分成很多類,每類垃圾都由專門的垃圾車運送,車上會寫著可燃類、廚余類……而北京的很多小區,放了四個垃圾桶,標注著分類,有認真的人想要分開丟垃圾,垃圾車開過來,也是嘩啦一下,把四個桶倒在了一起。”黃小山說。
在30年前,日本也沒有垃圾分類概念,垃圾都是混燒,結果成了二惡英排放大國。后來日本意識到這種焚燒方式的危害,才大規模實行垃圾分類。
“我不相信這是兩國國民素質問題,”黃小山說,“我們有一個如此強大的政府,如果政府努力推行垃圾分類,根本就不是問題。”
“如果前端的處理、分類做好了,后面即使實行垃圾焚燒,大家也不會這么擔心了,如果中國的垃圾焚燒廠能做得像日本現在這樣,我也愿意住在它的隔壁。”黃小山說。
“和平解放阿蘇衛”
黃小山回到北京之后,奧北居民們決定好好為他接風,王維平被當作貴客邀請參加,盡管大家可能仍有觀點分歧,但王維平已經被奧北人視為朋友。
“你們誰去年罵過我啊?”酒過三巡,王維平笑著對奧北的居民們說。
佰扶勤有點不好意思:“我可能說過您王焚燒,給您起外號不好,但是我沒說過您‘王自焚。”
“那時大家都很激動,對不起王老師了。”大家向王維平敬酒。
市管委決定在“兩會”過后拿出考察團的考察報告。黃小山則準備去一趟廣州李坑垃圾焚燒發電廠,看看國內的垃圾焚燒設備情況如何。
李坑垃圾焚燒發電廠和北京的高安屯垃圾焚燒發電廠是兩個已經建成的項目,遺憾的是,這兩個單位都遭到附近居民的強烈反對。
和日本的垃圾焚燒廠相比,中國的垃圾焚燒項目并不歡迎周圍居民參觀,高安屯運轉了一年多,仍然處在“試運行”階段。農忙時期,高安屯甚至會因為拉閘限電,無法開工。
沒有分類的垃圾難以焚燒:北京的垃圾廚余垃圾很多,水分高,這些垃圾很難燃燒,為此曾經出現過“全市優質垃圾支援高安屯垃圾焚燒發電廠”的情況,別區的優質垃圾送去給高安屯燒,高安屯把不適合焚燒的垃圾送給其他區的填埋場填埋。
對垃圾焚燒爐來說,一旦停電或者垃圾供應不上,停爐和重新啟動的過程中最容易產生大量二惡英。
“請政府先把李坑、高安屯這樣已經建成的垃圾焚燒發電廠變成垃圾焚燒的‘樣板間,以便讓居民安心,”黃小山說。
“也許最后阿蘇衛還是會選擇焚燒的處理方式,”黃小山說,“但是我們已經發出了聲音。希望市管委能夠把我們看到的一切匯報給郭金龍市長、黃衛副市長,讓他們聽取市民的聲音。”
佰扶勤說:“我相信民眾和政府坐下來交流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從日本歸來后,知名度暴增的黃小山接到了廣東番禺民意代表“阿加西”(網名)的邀請,希望他也能過去幫助達成當地政府和居民的溝通。黃小山興奮地來邀請王維平,如果“解放”阿蘇衛的同時,能夠把番禺也順便“和平解放”了,那真是善功一件。
王維平認真地勸這位比他年輕13歲的朋友:“驢屎蛋,這件事要番禺人自己解決,因為你我都不是當地居民,無法代表他們。我只是北京市的人大代表。我們更不可能代表當地政府,他們必須找到更合適的中間人,來溝通他們和他們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