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博 劉炎迅


邊境貿易的好壞,更多取決于政治氣候的變化
無論官方還是民間,生活在中朝邊境上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多變的“政治氣候”,穿梭于鴨綠江上的生意人更是如此。多變的時局之下,邊貿商人們保持著謹慎的觀望態(tài)度,而地方政府則對開放充滿期待。
邊貿流變
幾乎每一個“敏感”事件過后,中朝邊境貿易行情便如風雨中的小船,隨波起伏,不由自主。
6月13日,王俊站在丹東市口岸辦四樓的窗口,樓下的院子不大,上午通關的時間已過,原本停滿汽車的院子空無一人。
槍擊事件似乎并沒有影響口岸的進出。
王俊是口岸辦的一位處長,他翻開口岸統(tǒng)計數(shù)字表介紹說,丹東有5個一類口岸,2009年進出口總量530萬噸,交通工具進出10萬輛車次,即使在第一次核爆(2006年)過后,2008年,這一數(shù)字也與之持平。
王俊說,民間貿易中的摩擦沖突此前也發(fā)生過,都沒有對整個中朝邊貿產生多大影響。
與王俊持相同觀點的還有當?shù)剡呝Q商人李良兵(化名)。李良兵從事邊貿生意已經十五年,從最初的糧食、日用雜貨到現(xiàn)在的礦山設備,李良兵經歷了中朝邊境貿易上的每一次風波。
與朝鮮平安北道首府新義州只有一江之隔的丹東,這個中朝邊境最重要的口岸城市,對朝邊貿可以回溯到清光緒年間。早在1882年,清政府即開通了丹東港與朝鮮等國的通商貿易。
當時的邊境貿易并無專門的管理機構,而是由地方官員主持,以民間交易為主。朝鮮向中國輸出耕牛、布匹、紙張和藥材,中國向朝鮮出售絲織、棉織技術和工具。
至東北淪陷時期,日偽當局發(fā)布《戰(zhàn)時緊急經濟法案》,實行貿易統(tǒng)制,在警察局內設經濟科,“強化緝私”視邊境貿易為“非法”。
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當時的遼寧省政府尚未設立邊貿或外貿機構,丹東的中朝邊貿仍按建國前的方式進行,直到1951年,因第一座鴨綠江大橋在朝鮮戰(zhàn)爭中被毀而停止。短暫的封閉之后,1958年,中朝簽訂《關于中朝兩國邊境地方易貨貿易的議定書》,邊境貿易再次開通。
據(jù)丹東地方志載,1959年至1970年,中朝共簽訂九個年度《合同書》,六份《協(xié)議》《補充協(xié)議》等,進行九次貿易結算和一次補充結算,并有多次合同外的貿易往來。
雙邊的貿易往來由于文革再度擱淺,1970年7月,“雙方結清最后余額,9月30日前由中方最后一次交貨以后,邊境貿易中斷。”直到1981年9月,國務院批準遼寧省恢復同朝鮮平安北道之間的邊境易貨貿易。1982年,擱淺12年的中朝邊貿會談重啟。第一單生意是中國用150噸食用油換取210噸明太魚。此后的大部分生意都是中方用油交換朝方的海產品。
上世紀90年代,中朝邊貿再次紅火,李良兵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從事邊貿生意。有時一個月要過江十幾趟。
李良兵現(xiàn)在江邊開著一家茶館,很少去江對岸,茶館里掛滿了字畫,他喜歡泡一壺普洱茶,等生意上門。
“私底下的貿易幾乎每晚都會發(fā)生,打開窗戶就能看對面電筒傳過來的信號。”李良兵說,朝鮮的商社一般什么都做,但各有所長,如部隊的商社多做鋼鐵、礦產;綾羅島商社的長項是海產品等。通常中方先把貨發(fā)過去,只需報關、邊檢,手續(xù)比其他國際貿易簡化很多。
“大部分走海關,有些產品有配額限制,如糧食,買不夠就只好走民間。也有一些中方貿易商為躲關稅而走私。”據(jù)李良兵介紹,在丹東,許多邊貿商往往走公也走私。
李良兵一直認為,他“下海”的那個年代是最好的年代,“1990年代,帶有計劃色彩的官方易貨開始減少,民間貿易漸漸變成中朝邊貿的主體。”
一位不愿具名的資深貿易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1992年國務院下發(fā)國發(fā)33號文件,鼓勵與周邊國家,包括蘇聯(lián)東歐等國發(fā)展經貿關系,同時在易貨前貿易的稅收方面給予優(yōu)惠。
“原先國家在糧食燃油方面是限制的,不僅限制企業(yè)的經營資格,還進行許可證管理。33號文對這些放得特別寬,包括許可證等都取消了。”該人士說,丹東對朝貿易得到了發(fā)展。
與李良兵同時代“下海”的還有高新力。高新力是原丹東市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的員工。上世紀90年代,高大學畢業(yè)后成了該公司的業(yè)務員。
“最開始的時候,做買賣的人都在海關等,等韓鮮的班車過來,貨也不固定,可能帶了一斤兩斤海參,也可能是廢機器上拆下來的零部件。”高新力說。
如高新力所言,1995年前后成為對朝邊貿“暴利期”。一來有進出口權的企業(yè)不多,二來那時朝鮮人對中國國內市場還不了解,“大多數(shù)商品都是成倍的利潤,甚至有時1斤面粉能換回1斤銅。”李良兵說。
前述貿易人士說,到1996年,國務院再次下發(fā)(1996)2號文件,對包括朝鮮、蒙古、越南等周邊國家,統(tǒng)一邊境貿易政策。
“新文件再次重申許可證、經營資格等管理,與33號文件相比,政策又開始收緊了。”該人士說。
1996年的文件對丹東貿易或多或少產生影響。有些東西,比如大米、玉米、成品油等開始實行配額限制。“這對朝鮮有影響,對咱們也有影響。”
“剛開始做業(yè)務員的時候,一天能跑兩三趟。”在朝鮮,高新力受到外賓一樣的待遇,吃住都遠遠高于當?shù)厮?后來情況逐漸改變,每次都要自備一堆食品。高的實際感受,也側面映照了1996年之后的形勢。
丹東市外經貿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處長介紹,從2001年以來,中朝兩國貿易總體呈增長趨勢。(雙邊貿易額由2001年的7.4億美元,增加到2008年的21.24億美元)
該處長每年都會應邀參加平壤舉行的國際商品博覽會,每次去之前,他都會在丹東買些酒、方便面和蘋果帶過去,活動結束后,吃不完的就送給對方接待人員或賓館服務員。
生意就像“擲色子”
在丹東,和朝鮮人做生意的人大多帶有一夜暴富的傳奇色彩。如有人與朝鮮做海鮮貿易,幾年就攢下幾千萬的身價;有人正在將計算機倒賣往朝鮮,每個月可以賺幾萬元。
不僅是丹東的邊貿商,成功人士中也不乏朝鮮華僑的身影。一個流傳甚廣的朝鮮華僑做“邊貿”的故事是:先穿一件軍大衣到丹東,把軍大衣里的棉花全拿掉,在丹東買上幾百根油條,用塑料袋包好,裝進軍大衣里穿回朝鮮,再把油條拿出來偷偷賣掉。朝鮮實行供給制,基本生活物資都是憑票供應,有糧票、油票、布票等。這位華僑的幾百根油條一下子成了搶手貨,賺了至少是4倍以上的利潤。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幾乎每個朝鮮華僑都會利用出入邊境探親的機會,攜帶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去。
這些人也為后來丹東過境生意提供了條件。最初的時間里,只要過境設個辦事處,雇一個朝鮮華僑做翻譯,一家邊貿公司就可以開張了。盡管程序簡單,但是李良兵認為,如果中國企業(yè)過去,最重要的是要“有人脈”。可靠的人脈在投資朝鮮時是必不可少的。現(xiàn)在他也幫助一些企業(yè)和朝鮮方面聯(lián)絡。
李良兵在邊貿行業(yè)摸爬滾打15年,交了不少“學費”。在朝鮮,所有商社均屬計劃經濟下的國有企業(yè),可欠款等明顯帶著“市場經濟”風險的事情照樣會發(fā)生。
曾經有一次,李良兵把糧食發(fā)到朝鮮,對方收貨以后就消失了,去單位打聽,說是“人已調走”。
有了太多自己和他人的前車之鑒,李良兵在新義州開了個辦事處,請朝鮮華僑負責考察朝鮮商社的規(guī)模和信譽,還有社長的為人。即使這樣,做邊貿生意風險仍然極高。
“出了事也不知去哪打官司,即使簽合同也沒保障,”生意靠的是人脈,有時為了討債,還得花錢買通上層關系,李良兵說,“就像擲色子,誰也不知道下一把會不會贏”。
而且,和朝鮮人做生意的一個慣例是,朝方人員來華后由中方全程招待,一切費用都是中方支付。而這些招待費用得想辦法打進成本。
與李良兵公司規(guī)模相當?shù)膶ΤQ易公司,在丹東已有四五百家,但在一位要求匿名的資深對朝投資人士郭先生看來,丹東還沒有真正上規(guī)模的邊貿公司,而由于朝鮮內部經濟環(huán)境的制約,現(xiàn)在中朝邊貿實際上遠沒到高潮期。
政治臉色
人脈之外,決定生意好壞的還有時局變化。
朝鮮商會社長“玩失蹤”并不是最讓李良東頭疼的地方,他最怕朝鮮閉關。2006年那次朝鮮核試驗就閉關了七天。
對朝旅游也經常關閉。“沒準哪天就會通知你旅游中斷。”在丹東,報名朝鮮旅游時也會被告知,時間需要提前預訂,合同上也需注明“因政治原因停團,旅行社不負責”。
“他們的政策時常調整。”高新力說。作為一個丹東的邊貿元老級人物,高現(xiàn)在已經“上岸”,擔任遼東學院經貿專業(yè)的教授。
政治氣候的變化不定,使中朝邊貿蒙上了“敏感”的色彩。多位邊貿商人拒絕接受采訪或要求匿名,“滿大街都是朝鮮人,談論這些敏感話題容易引發(fā)他們的反感,一旦被列入黑名單就無法和他們做生意了。”
在李良兵的印象中,1992年中韓建交,迅速影響到中朝邊貿,很多業(yè)務在當年陷入停頓。
去年朝鮮實施貨幣改革以來,同樣影響了李良兵的生意。朝幣急劇貶值,“已經沒有匯率”,導致貿易無法結算。
一位長期從事中朝邊貿生意的丹東人總結出三點生意經:一看市場價格,若有海外援助,價格必然會下降,但若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價格下降,就可以判斷為走私在橫行;二看人口流動,對人員進出境管理的松緊程度則顯示了其國內的開放與穩(wěn)定程度;三看黨政軍的人事變動。
事實上,即使在朝鮮貨幣改革之前,朝鮮的生意也受著其國內的影響。從2005年以來,朝鮮貨幣一再貶值,最初的25元朝幣兌換1元人民幣,至2009年年底,朝幣在黑市的價格跌到700至800元兌1元人民幣。朝鮮新幣兌換舊幣的比例為100∶1元。新幣與人民幣的官方匯率為7∶1左右,但是一個月內,這一比率一度在黑市上跌到300∶1。
現(xiàn)在朝鮮糧食缺口較大,丹東市外經貿局的上述處長說,朝核危機以來,國際對朝鮮的糧食援助大幅減少,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朝鮮各大商社就開始四處想辦法。
該處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丹東企業(yè)得到中央的額度也就每年兩三萬噸,配額之外,朝鮮不得不通過其他渠道,甚至是向民間購買。
這位處長介紹說,在洽談業(yè)務的時候,不少朝鮮商家都直接告訴他,下次來朝鮮,多邀請些建材和礦產設備企業(yè)來。
顯然,面對國際上的封鎖,朝鮮希望在對外貿易中靠更多的資源來換取外匯,而朝鮮首先需要運輸設施及礦產設備進行開發(fā)。
“開放”猜想
與邊貿商人不同,政府官員則對朝鮮的開放信號充滿興趣。
在丹東,朝鮮租借兩座島嶼給中國企業(yè)開發(fā)的計劃仍被坊間熱議,而新的跨鴨綠江大橋已經進入實質性建設階段。
顯然,地方政府官員對大橋的建設充滿期待,丹東市長趙連生在早些時候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新建一座鴨綠江新大橋,將對中朝貿易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據(jù)趙連生介紹,目前,中國出口對朝的貿易中,70%的貨物經過丹東口岸進入朝鮮。對朝貿易出口,占整個丹東市出口的1/3還多。
趙連生感慨說,以前的丹東從未這樣受到世人的矚目,“其實很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新大橋的建設”。
地方政府不僅在基礎建設投入和對外貿易方面滿懷期待,也在積極爭取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的業(yè)務,同時將新建一個國際商貿城。“我想說的是,不久的將來,我們希望把丹東建成第二個深圳。”
被坊間傳言將被中國企業(yè)租用的朝鮮威化島,目前是一個生產合作社所在地,有幾座二層小樓,剩下的是成片的農田,用來耕種苞谷等農作物。另一座計劃開放的黃金坪島上,則完全見不到人煙。
據(jù)接近朝韓經濟合作的消息人士表示,在新義州經濟特區(qū)開發(fā)計劃流產之后,朝鮮即開始推進將威化島和黃金坪島開發(fā)為自由貿易區(qū)的計劃。朝方考慮將黃金坪島發(fā)展成為農畜產品加工、水產品漁場、漁船修理等項目的中心。而威化島則準備發(fā)展農畜產品流通中心、生活用品工廠、流通中心和旅游休閑設施等項目。
國際社會一種樂觀的猜測是,朝鮮或將效法中國30年前改革開放。對此,趙連生說,合作開發(fā)島嶼屬企業(yè)的經營行為,不屬官方行為。
事實上,早在1991年底,朝鮮已宣布設立羅津、先鋒自由經濟貿易區(qū),制定相對獨立的法律,開始搞特區(qū)建設。但時至今日,該區(qū)域基礎設施薄弱,電力不足,電壓不穩(wěn)。類似的情況在隨后成立的開城、新義州特區(qū)同樣存在。
不過,丹東外經貿局的上述官員卻稍顯謹慎,“朝鮮的體制很特殊,不會輕而易舉走開放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