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6月27日,站在自家飯店的門檻上,34歲的陳細科探著身子掃描大街,指望找到被洪水沖走的半扇門和那臺花三千塊買來的“美的”立式空調。門外,散落的垃圾充斥著街道,昨天還把鎮子團團圍住的洪水,隨著決口大堤的合龍正慢慢退去。
但心里的決口卻難以愈合,洪水讓村民損失慘重。水泥店里,來不及轉移的30噸水泥全部凝成了石頭,被水淹過的冰柜只能當廢鐵賣掉。更讓陳細科傷心的是,洪水吞噬了家里的三間房子,20畝稻子,還順帶著“解放”了鴨圈里的100多只鴨子。
6月21日,江西撫州市臨川區撫河唱凱堤發生決口,羅針、唱凱、羅湖、云山、湖南等5個鄉鎮被淹,40余個村受災,被淹區平均水深1至2米,其中羅針鎮和唱凱鎮16個村受災最為嚴重,受災人口達10萬人。
陳細科所在的羅針鎮,距決堤口的直線距離僅3公里,決堤后半小時,羅針鎮便成為一片汪洋。盡管之前有過數次決堤的傳聞,但直至決堤前一天,村民們還收到了臨川區委區政府的辟謠短信——“未發生決堤”,這給當時的人們吃了一粒莫名的“定心丸”。
“大堤很安全”
羅針鎮副鎮長周國林還記得短信的大致內容:上頓渡鎮被淹,有傳言稱其原因為連城鄉發生決堤,實為多日大雨造成內澇,并非決堤,希望村民不要以訛傳訛。
在此之前,周國林對于決堤已很敏感。從5月開始,撫州頻降大雨,2010年5月全市平均降雨量372毫米,比去年同期多出156毫米。進入6月之后,降水有增無減,多日的暴雨讓周國林擔心起大堤的安全。
羅針鎮三面環水與唱凱鎮相接,京福高速公路穿鎮而過。以京福高速公路撫河大橋為界,羅針鎮負責撫河大橋以西21.1公里的撫河唱凱大堤的汛期安全,而大橋以東為唱凱鎮負責的堤段。
按規定,每至汛期,鄉鎮都會制定詳細的防汛方案,設立指揮所,由鎮領導帶隊每天進行多次巡堤查險,發現情況立即向上級報告。
18日起,雨量越來越大,羅針鎮政府專門加派了巡堤人手,并增加了巡堤次數。當天,周國林收到通知,處于撫河上游的廖方水庫即將開閘泄洪。
羅針鎮距處于南城縣、金溪縣和臨川交界處的廖川水庫百余公里,但河道曲折,根據周國林的經驗,大約12小時后,洪峰才會到達羅針鎮。
19日下午3點,撫河羅針段水位迅速上漲,水位距堤面不足3米。之后雨水仍不消停,20日早上,帶隊巡堤的周國林發現河水水位與堤面僅有一米之距。
水位上漲如此之快,村民們始料未及。當天上午羅針鎮村民聽說,2公里外的連城鄉決堤,上頓渡鎮已被淹,直接威脅羅針。
“這么近,要淹也先淹我們。”陳細科對驚恐的鄰居們說,這定是謠言。
與陳細科一樣,59歲的張金根也沒有理會這個傳聞。在他眼里,撫河風風雨雨50年,大堤固若金湯。而按照村里流傳的說法,撫河鬧大水災大多會出現在壬子年前后。
自唐朝之后,臨川水患頻發,而壬子年前后水災猶為嚴重。據史料記載,1134年,臨川大水,疾病流行,造成近萬人死亡;1912年5月,臨川連降大雨,圩堤沖破數十丈,農村十室九空,哀鴻遍野。
不過,村民萬琴香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與其他村民家不同,她家經營著臨川最大的蛋雞養殖廠,如果決堤,家中4萬多只蛋雞將面臨滅頂之災。丈夫鄧衛兵的信念卻很堅定:大堤很安全。
有險無驚
當天中午,不少村民便收到了“不要以訛傳訛”的短信。可多數村民懸著的心還未放下,另一個決堤的消息再次傳來。下午5點左右,村民中盛傳3公里外的梅家渡倒堤了,鎮子上的氣氛再度緊張。
一開始,陳細科沒感覺到不安,畢竟雨未停,水位繼續上漲,鎮上的干部全上堤了。張金根的老伴勸他把家電搬到二樓,張金根仍不以為然:“要真是決堤了,現在就已經拉閘停電了。”仍在堤上的鄧衛兵看著恐怖的水位有些犯嘀咕,但轉頭一想,大堤每年都會加固,今年還修了護坡,應該問題不大。
流言仍在傳播,鎮上焦急的村民互相打電話核實。半個小時之后,未見水影的村民們終于相信,又是虛驚一場。
還是有不放心的村民找到副鎮長周國林打聽堤上的情況。周國林說:“水是什么位置,你們都看得清楚,我不能說有事,也不能說沒事。但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一旦發現決堤,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大家,保證鄉親們的生命財產安全。”
周國林曖昧的態度讓村民們產生了懷疑。事后,一位村干部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當時情況已很危險,但并不確定何時會決堤。提前通知村民會引起恐慌,出現無法控制的局面。
與之相比,2公里外的唱凱鎮低洲涂村的村民較為幸運。20日漲水之后,村干部就告訴村民大堤臨危,要求村民拆掉門窗,減緩洪水來時的沖擊力,并建議村民晚上到700米外的京福高速公路旁露宿,以防不測。京福高速公路橫穿撫河,比河面高出十余米,是免遭洪水的最近避難場所。
當晚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帶上簡易鋪蓋睡在了高速公路邊上。盡管夜不能寐,但至少他們處境相對安全,而在2公里外,睡夢中的羅針鎮村民卻與潰堤擦肩而過。
21日凌晨兩點,帶人巡堤的周國林突然發現管涌,且面積越來越大。按照羅針鎮防汛搶險緊急預案,一旦圩堤出險,各指揮所及時組織搶險,同時準確地上報鎮防汛指揮部。周國林第一時間通知了鎮長,并請來撫江河道管理局專家現場指揮排險。
經過30多人的2個小時的搶險,管涌得以堵住。但早上七點,新的管涌再次出現,周國林隨即召集了100多名群眾參與搶險,羅針鎮再次轉危為安。參與搶險的鄧衛兵此時看了下水位,水面距堤面已不足半米,堤上行駛的汽車已經有些晃動了。
真的會決堤嗎?
21日,羅針鎮趕集的日子。萬琴香一早就擺好了雞蛋攤位。凌晨與清晨兩次搶險的事已在集市中傳開,萬琴香記掛著家里的4萬只雞。這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大約9點半,集市上有人大喊羅針潰堤了。原本嘈雜的集市變得混亂,賣菜的小販顧不上收攤,與趕集的村民一起,轉身就往家里跑。萬琴香立刻給丈夫打電話詢問情況,剛從大堤下來的鄧衛兵也愣住了,轉而打給仍在堤上的周國林,才發覺又是謠言。
但這次流言的威力卻是巨大的。聯想到一早的險情,鎮上的部分村民忙著把貴重物品搬上二樓,但大部分村民仍處于觀望之中。唱凱、羅針一帶素有建筑之鄉的美譽,南昌的大部分泥瓦工均來自此地。在外打工——掙錢回家蓋樓的民風使村中鮮有平房。如若洪水來襲,遠離高速公路的羅針鎮中各家的兩層小樓便會成延續生命的孤島。
此時,陳細科把飯店的貴重物品搬上了二樓,而空調、冰柜大件電器仍放在了一樓。對面的水泥店也開始向外轉移水泥,但拉到第二車時,幾個搬運工發覺苗頭不對,扔下水泥便回家搬運自家東西。此時,回到養雞場的萬琴香發現,12名工人也都失蹤了,“估計都是聽到謠言趕回家了”。
張金根還是不相信。但當他到大堤看到水勢時,心中一驚。1982年5月,撫河大堤華溪段曾發生決堤,但現在水位已經遠遠高于28年前。
真的會決堤嗎?
等飛機空投饅頭
事實上,低洲涂村的村民更為緊張。村子距大堤的距離僅800米,一旦決口,逃生時間極短。21日,6點30分,在樓頂觀望水勢的涂劍光看到堤上裂開一道小口,撫河水順勢沿著堤流了下來,不到一分鐘,口子越來越大。涂劍光腿突然軟了,聽到村里有人喊:“倒堤了,快跑啊!”
他下樓與父母、弟弟就準備往外跑。涂母說進屋拿些東西,幾秒鐘后出來,仍兩手空空。“當時都傻了,不知道拿什么。”涂劍光說,因父親半身不遂,行動不便,只能先在二樓暫避,等待救援。隨后,他帶著母親,弟弟和堂弟家的孩子拼命往高速公路方向跑。
涂劍光回憶,當時全村男女老少黑壓壓地往高速公路跑,決堤口越來越大,當涂劍光一家跑到高速公路時,決堤口掀起幾米高的浪把大堤拍開了,從撫河流出的水也從一條線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停在田中的一臺聯合收割機直接被洪水卷走。幸好堤前的兩條灌溉河渠緩解了水流的速度,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大多村民擠上了高速公路。望著眼前的一片汪洋,涂劍光失聲痛哭,他以為他與父親自此訣別。
此時,正在3公里外的周國林也接到了決堤的電話,他迅速電話通知鎮上村民。然而,三次流言已讓村民們對決堤產生了“狼來了”一般的免疫力,當羅針鎮決堤的消息再次傳來,大多數村民并不相信。
直到派出所開著警車用擴音器大喊,唱凱決堤,迅速上樓躲避時,村民們才真的信了,手忙腳亂。半個小時后,洪水涌入羅針鎮,水深均在一米以上。
當晚9點08分,村民們收到了市委、市政府短信:由于唱凱決堤,政府正在全力組織救援。請居住在唱凱、云山、羅湖、羅針的居民立即轉移到高處等安全地帶,等待救援。
22日凌晨2點,高速公路上的千余名災區即被轉移至撫州17個安置點。在此之前,先期趕到的部隊已展開救援。涂劍光的父親隨即也被救出。
然而,僅兩天之后,安置點就傳出災區內發生多起盜竊案件,部分災民聽到消息后折返家中。周國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個村都有巡邏隊,高速是必經之路,都有攝像頭,而災區里的電視機、冰箱很難搬走。“沒什么可偷的,只是老百姓有這方面的顧慮。”
但傳言給鎮政府帶來不小的麻煩。災區還未進行防疫消毒,災民返回家中會有感染傳染病的風險。撫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外聯科熊姓科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院收治的200多名災區病人中,患上腮腺炎、菌痢等傳染性疾病的不在少數。
如今,一夜之間鄧衛兵損失了300萬元的家當,3萬6千只雞被洪水淹死,如果不及時處理,后果難以想象。目前,撫州市已調集了620名專業防疫人員進村入戶參與指導防疫工作。
同村的張金根已從安置點搬回家中,他指著剛剛噴過消毒液的圍墻說,1982年的洪水有半墻高,今年比1982年高了60公分。28年中兩次刻骨銘心的水患讓他不再相信壬子年的說法。盡管洪水比1982年大得多,但張金根卻很滿足:“1982年決堤,村民們在高坡搭窩棚住,每天等著飛機空投饅頭。這次在安置點,住得好,吃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