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彭瑞驄(1923一),公共衛生學家、醫學教育家。194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醫學院。曾任北京醫科大學黨委書記、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副理事長、中國農村衛生協會副會長、《醫學與哲學》及《中國心理衛生雜志》主編。主編有《中國衛生事業管理學》、《臨床思維及例證》、《醫學辯證法》等著作。本文摘自《二十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叢書之《彭瑞驄訪談錄》第四章“思想改造與反右斗爭”。《二十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叢書已由湖南教育出版社陸續推出。
“洗澡”與“搓澡”
張:在我們回顧新中國醫學教育歷程時,您時常提及為中國現代醫學事業發展做出了貢獻的知識分子,而在高等醫學院校的知識分子,無疑是醫學教育的中堅力量。但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各種政治運動不斷,知識分子問題也往往都是歷次運動的焦點之一。我們如何看待這些問題以及對我國醫學教育的影響?
彭:解放以后,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是擁護共產黨政權的。北大的胡適走了,但是跟他關系最親密的教授都沒走。1951年10月,周總理給京津地區大學的教授們做了一次報告,主要講了兩個大問題,一個是立場問題一民族主義立場、人民立場、工人階級立場,總理講自己怎么從民族主義立場轉變到人民立場、工人階級立場的。他覺得立場轉變是一個最根本性的問題。他還講到知識分子改造的三個途徑,第一個是學習馬列主義理論,第二個就是參加社會活動,第三個是自身的業務實踐。當然他也說了說知識分子的一些缺點。總理講了六個小時,聽了以后大家覺得特有收獲。在此之前,教育部組織過大學教師學習社會發展史。我記得先請艾思奇主講,然后再請北大的文科教授來做輔導。來北大醫學院輔導的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叫唐蘭,非常有名。除了社會發展史,后來又學了《新民主主義論》和毛主席的哲學著作《實踐論》和《矛盾論》。
參加社會活動就是組織教授們分批參加“三大革命運動”——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和鎮壓反革命運動。當時許多教授都參加了土地改革,文科院校的教師幾乎全部參加過土改,同時還組織了土改參觀團,大概參觀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教授們參觀回來以后要寫心得,有些人寫得非常好。例如北醫藥學系的王序教授是留學德國回來的有機化學家,曾經在國民黨的兵工廠做過事,解放后表現很好,一直是學校的標兵。他參加完土改回來以后,就覺得確實是有立場問題,認識到了農民受地主的剝削,考慮到怎么樣才能站到農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了,這種體會是很深刻的。我認為參加完這些活動以后,教授們確實對國家形勢和政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立場確實也有了轉變。
1950到1951年抗美援朝的時候,北大醫院第一批援朝手術隊的隊長是陳景云。他是英國留學生,解放以后才回國,后來留在部隊,成為301醫院的著名專家。吳階平也是當時手術隊的,他們都立了功。另外,北大醫院婦產科的嚴仁英教授,是林巧稚的學生。1951年她寫了一篇文章,批判了美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她是協和醫學院畢業的,協和是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辦的,算是長期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吧,所以也一直對美國持有好感。后來,嚴仁英在抗美援朝時期,參加過調查美國細菌戰的工作,擔任國際調查委員會的中方秘書,所以她在政治上確實比較進步。
當時的個人生活也反映出“革命化”的特征,如后來為我國原子彈研制做出了重大貢獻的鄧稼先與我校的解剖學教師許鹿希在1953年結婚時,讓我去當證婚人,我記得婚禮是在醫學院的一個教室里舉行的,有一些同事、朋友參加,大家在一起祝賀祝賀,也很熱鬧。
思想改造的時候,職稱在副教授以上的教員耍在一定范圍內檢討一次,說說自己的學習心得,就是所謂的“洗澡”。楊絳的小說《洗澡》講的就是這個。學生也參加進來了,成立“搓澡隊”,教授檢討完了,學生要討論,發表意見等等,就是把以前的一些問題總結一下,像立場、資產階級思想等問題,這個過程中就涉及解放前的一些“舊賬”。例如,1947年,北京、天津地區的一些大學教授發表過《致書美國呼吁援華》的文函,“呼吁美國立即予中國民國政府軍事及經濟援助,剿除共匪,拯救文明,消滅極權主義,建立民主政治”。當時多數教授是同情民主革命的,這些教授卻主張反共,這就是立場問題了,所以解放后就要檢查,看看現在立場怎么樣,轉變了沒有。北醫有四位教授是簽了名的,因此被認為是“反動教授”了。
張:那么學校對這些所謂的“反動教授”又如何處置呢?
彭:當時主管高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工作的是蔣南翔,他是團中央書記。應當說他在政策把握上比較好,我向他匯報工作時說我們有些教授看起來認識上很難達到所要求的那個水平,他表示贊同。比如有教授說“現在思想改造就像日本人把持山海關的時候,中國人過關,你要說是日本人就讓你過去了,如果說是中國人就不讓過去。所以,共產黨愛聽什么話,你就說什么,這樣改造就能通過”。其實這都是一些平常里的牢騷話,不必上綱上線去分析。說這話的人在工作上還是很不錯的,就是說話非常直率,有什么說什么。因此,我們對他也是挺客氣的,并不跟他去算那些老賬。我打個比方,就像跳高,要非讓這些人跳過二尺才能通過,他們可能跳不過去,最多跳過一尺。所以蔣南翔說,你們學自然科學的人認識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不要都“留攔住”。所謂“留攔住”,就是思想改造沒通過。當時教授們被編在一個小班里“搓澡”,就是自己先檢討,小班的同學跟著一塊兒討論,大家認為可以通過了就不再提問題了,鼓掌通過;要是有問題就通不過了。在北醫,教授們的思想改造還是都讓通過了。不過,仍有一些教授認為有壓力,不高興這種方式。清華、北大有少數教授就是開了全校大會后才通過的。這種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采用群眾運動的方式,結果肯定是弊大于利,過于簡單粗暴,傷害了許多人的心。
思想改造運動原來的初衷是好的,像總理的報告一樣和風細雨的。但是實際上思想改造運動之后,知識分子就再不敢說話了,說錯了話就會算賬,而且包括對學術思想的批判。
協和醫學院是重點單位之一,后來總理讓曹禺寫一個話劇,劇名叫《明朗的天》,就是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以后認識到了新中國的“明朗的天”。曹禺到協和找了好多人談,也找我談了一天。他后來也說劇中的人物就是以協和醫院的醫生為現實的典型。
思想改造之后是“忠誠老實學習”,就是交代個人的歷史問題,是否參加過國民黨等這類問題。先是“鎮反”——鎮壓反革命運動;然后是“肅反”——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再就是清理中層。這些運動在教授中的影響不大。即使有問題的,我們也僅僅是“背靠背審查”,就是暗中審查,沒有公開審查過,做得都比較慎重。我們公共衛生系的一個教授叫金寶善,曾經是國民黨的衛生署長。1948年他到美國擔任了聯合國兒童急救基金會醫務總顧問,解放后從美國回來。一開始安排他在衛生部的參事室工作,抗美援朝的時候覺得他不可靠,在衛生部里不合適,就調到北醫衛生系當系主任了。1955年反“胡風反革命集團”時,對他“背靠背審查”了,北醫做得還是比較慎重的,沒有大搞運動。
1956生
張:經歷了思想改造等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后,1956年終于出現了比較寬松的局面,國家的建設和各項事業的發展也需要知識分子們的參與和貢獻。這種轉變對醫學有些什么影響呢?
彭:1956年是最令知識分子們歡欣鼓舞的一年,是所謂的“知識分子的春天”。當年一月召開的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周恩來總理作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明確了要信任、支持知識分子的政策。毛主席亦到會稱“革愚蠢無知的命,沒有知識分子是不行的”。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要解決“六不”問題,就是對知識分子的作用估計不足,沒能充分發揮他們的潛力和積極性;對知識分子的信任不夠,對他們的意見和要求不夠重視;對知識分子使用不當,用非所學、用非所長;安排不妥;待遇不公,知識分子的生活待遇不夠;最后還有幫助不夠,知識分子入黨不夠。
當時黨內部分人對教授入黨在思想上總有點格格不入,他們認為教授這些知識分子個體主義很厲害(我不愿說個人主義)。他們是個體勞動出來的,總有點自己的見解,不能那么自覺自愿地去遵守組織紀律。所以就覺得這些人沒有脫胎換骨的改變,是不能人黨的。解放初期,曾經明確規定副教授以上暫時不吸收入黨。這樣把好多想入黨的人就關在門外了,教授們對此也很有意見。“知識分子會議”解決了這個問題,對于教授入黨的問題也就放開了。這樣我們學校選擇了吳階平第一個入黨。1956年1月,幾乎在知識分子會議召開的同時,就給他開了入黨支部大會,請了不少想要入黨的教授參會討論。對于知識分子入黨,大家提的最多的問題就是擔心有人借此“投機”。人們普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先專后紅”,就是應該在專業上先有建樹,再講政治覺悟。吳階平的入黨在青年里影響很強烈,有人堅持要“先專后紅”,要是“先紅”就“專”不了了。這個事當時在學校還是影響很大的,吳階平本人對這個問題是有正確認識的,他很早就想“紅”的(入黨),也不是先專后紅的,而是又紅又專的。吳階平入黨以后,又發展了好幾個教授黨員,如鄭麟蕃、吳朝仁等。教授們也很有意思,他們那時參加修十三陵水庫,挑挑子,一挑土一挑土往壩上送。回來以后就說看出了自己的渺小,原來覺得自己作用挺大,但是在這種勞動中自己只能是平等的一員。
對知識分子的職務安排,北醫還不錯,我們的院長一直都是非黨派人士擔任。在待遇方面,一度專門開設了“教授食堂”,公共汽車三三一路還開了“教授班車”。
1956年可謂形勢大好,向科學進軍,提倡個人刻苦鉆研,成名成家,青年學生們特別積極。再加上做了十二年科學規劃,教授們也覺得受重用了。不過有一個重大的失誤,由于學習蘇聯,把科學院當成主要的研究基地。不像美國,非常重視大學的科研。這樣就把很多大學的人才調到科學院去了。
張:就是把教學和科研分開來了?
彭:意思就是不把大學視為科研和學術基地。當時在協和的基礎上建立了醫學科學院,如果哪個學科他們缺教授,就到北醫或者其他學校去挖人。我們當然沒答應把這些教授都給他們,只是說算在醫科院兼職。王志均、樓之岑都在醫學科學院兼過職。北大的生物系倒是調走了好幾個有名的教授去了中科院,我熟悉的植物生理、動物胚胎的教授都調去了。這是跟著蘇聯學,蘇聯的狀態是有全蘇的科學院,各個專業又都有各專業的科學院,比如農科院、醫科院等等,然后又有農科院院士、醫科學院院士。蘇聯的科學院挺強大的,重大的學術研究都在科學院里進行。這種體制對一些學校影響很大,因為好多系里的骨干都被調走了。從北醫調走的人不太多,所以影響還不算太大,但有一個問題,就是對于大學的科學研究的支持就比較差了。一撥衛生科研經費就都撥到醫科院去了,不可能給大學科研經費的,沒有經費怎么做研究?所以這種架構并不太好。一個好大學應該是研究型的大學,科學研究與教學應該是并重的。而學習蘇聯以后大學不可能有這樣的條件,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有了變化。
1956年向科學進軍時形勢非常好,教授們特別積極,對學生們也產生了很深的影響。舉一個例子,王志均在給五五級王德炳他們班講生理課時,講了加拿大的兩個高年級學生在實習期間發現了胰島素的實例,以此鼓勵青年學生刻苦鉆研,做科學研究。大家對此印象特別深,都想著以后要做科學家。
當時還有一項比較好的設想,就是院校的領導人都攻讀一個副博士學位。那時候我還做過不少實驗,因為公共衛生系的研究工作要下現場,我在學校當副書記下不了現場,所以到病生理教研室做了費德洛夫的研究生。聽了一些課,又做了好多實驗,再加上自學,后因為政治運動被迫中斷了。應該說“八大”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教育、科研工作也按著正確的方向前進了。“頂風撒尿”
張:遺憾的是,1956年這個“春天”太短暫了。1957年初“廣開言路”的整風運動隨即演變成了反右運動,令很多人始料未及。我國的科學與教育事業再次遭到重創。北醫的情況如何呢?
彭:5月份就開始了整風運動,到了6月就成了反右派,起先我們都不知道還有反右派,只知道要整風。整風就是提意見,1957年一開頭只是以所謂的“小民主”的形式,開開座談會,提提意見;后一段“大民主”就開始貼大字報了。北醫當時有因為個別人的生活作風問題貼過大字報,好像還沒那么多的政治問題。我記得有一些教授提了一些意見,但也沒那么尖銳。例如,金寶善說外國的衛生部長配備了好多秘書,工作效率很高;還有就是說咱們國家對預防醫學重視不夠。我們當時還覺得原來都不怎么敢向衛生部提意見,現在有人敢說了,是挺好的事兒。還有一個例子,口腔系的主任毛燮均,他覺得口腔專業不被重視,所以就說“再不重視,我就當和尚去了”。真是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我當時在北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還發了言,就說:整風這種形式挺好,教授把原來心里不敢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教授敢說牢騷話了,原來不愿說,不敢說的都說了,所以形勢很好。后來形勢變化了,我還為這事心里一直打鼓。
在劃右派時,我們一開始在教員里劃不出右派來,結果市委派了兩個副部長來,一個統戰部的副部長、一個宣傳部的副部長來這里坐鎮,找出了以前座談會的發言記錄,就是學校油印的小報,根據這個就定出幾個右派。一位教授所謂的右派言論是“敲鑼打鼓”,就說共產黨像是耍猴戲的,一敲鑼打鼓教授里的積極分子就開始跳舞了,有的時候還沒敲鑼打鼓,把鑼一拿起來,就有人跳起來了。他是在諷刺一些知識分子,我們也知道他的話是有對象的,因為教授里是有些人政府怎么說,共產黨怎么要求,他就怎么辦的。他還有一句名言就是“頂風撒尿”,是說給共產黨提意見就像“頂風撒尿”,結果全撒了自己一身騷。其實這些只是言辭激烈了一點兒,有點譏諷的味道。可是那時候一挑出來,就被定成了右派言論。另外還有北大醫院的一位耳鼻喉科的大夫說,“你們領導人就是剝削,這門診都是我們賺的錢,你們要多拿錢就是你們剝削我們”。所以他就說共產黨也剝削。可他真正的意思是說錢是我們勞動掙的,而且還讓我們非得多干,不干一定的工作量還不成,那時又沒獎金這一說,逼得人都得盡量往多干,這不是剝削又是什么?這樣就被劃成右派了。
北醫有兩個大右派是中央統戰部專門點的名。一位是藥學系主任薛愚,他是民主革命時期非常積極的知識分子,九三學社的創始人之一,和共產黨關系好極了,簡直是無話不談的。他對藥學在衛生系統沒地位、藥師在醫院中沒地位有意見,他一直呼吁解決這些問題,處處都談,老說藥師在醫院沒地位,辦公室最小,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結果就說薛愚對藥師們煽風點火,使得藥師們一提意見就是“我們在醫院里暗無天日,沒我們的地位,我們呆的房子最黑”。中央統戰部便認為他是個大右派、“大鯊魚”,想當衛生部的副部長,攻擊衛生部的工作。所以這樣,藥學再也不敢說話了,醫院的藥師制度也建立不起來了,確實只是天天發藥,沒什么地位了。
張:北醫當年有多少人被錯劃為右派?
彭:二百多師生吧。有些右派問題確實太不像話,比如有些學生說“現在都是什么畫展,就只是毛澤東個人的畫展”,這樣就給劃成右派了。就劃右派的過程來看。確實是上頭督促的。
張:當時北醫如何處理了這些右派問題?
彭:1957年底開始處理右派,市委為準備向中央提出處理意見,討論了好多次,我都參加了。最后就說學生右派里百分之三十離開學校,去勞動改造,其他百分之七十都可以不出學校。留校察看,還保留學籍,畢業后都分配了工作。教員里分成六類,一類是要開除勞教,這是極個別的;第六類是免予處分只戴個帽子就完了。
但是到1959年十周年國慶,彭真同志說北京要搞得跟水晶一樣的干凈,所以那些曾經有過歷史問題的人都得送出去改造。我記得有些原來留校處理的就給送出去了,好像是送到清河,打擊是夠厲害的。后來1979年平反的時候這些人也都回來了,一般的都給妥善解決了。
對于理工科的知識分子來講,“反右”政策還算比較寬容的。那時,毛主席樹了幾個標兵,說明什么叫做右派,什么叫做中右。其中一個是北大的副校長傅鷹,他和王序是很好的朋友,教有機化學的。傅鷹也說過“沒涮過試管的,怎么領導化學”,意思就是外行怎么能夠領導內行。但是他說這話針對的是具體事、具體人。所以,毛主席就說像這樣的人不能劃為右派,他不是從根本上反對共產黨,就把他定為“中右”標兵。因為他認為傅鷹是理工科的,能為我所用,所以就只是“中右”,而把文科不少大知識分子都看成反面教員了。現在再看這段歷史,我就覺得其實毛主席把文科的這些教授一直都當反面教員來看待。他從政治上考慮,要團結這些人。因為這些人都是民主黨派成員,都是反對國民黨的積極分子。可是實質上,在業務上他把這些人完全是當做反面教員來看的,像馬寅初、梁漱溟、馮友蘭、賀麟等都是例子。毛主席對人文學科的這種態度可能對以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教育來講,只搞科學技術可以,但一講到人文學科,他基本上就反對了,還認為心理學一半是偽科學,社會學就更不用說。這些教授當時也算服氣毛澤東。于光遠曾經說過,這些社會學家自己也說“我們研究社會學,為的是推動社會進步。可是研究那么多年,有那么多分析,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毛主席一個階級分析,一套團結打擊相結合,農村包圍城市,一下都解決了,中國革命就成功了。所以,我們本事都不行,我們弄這套東西都不行”。原來我也覺得這些教授都很服毛主席,現在看來得說,毛主席不容人家不服他。
教授中的右派,很多人是由于以前的歷史問題,那一時期咱們黨最容易算人家的“老賬”,不只是對知識分子,黨內也是這樣。一般來說,有“老賬”的人不能當第一把手,因為一把手要負決策失誤的責任,有“老賬”的人往往不敢冒風險作決策。所以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就要求調離北醫,因為呆在原地方,再犯錯誤,容易被人算老賬,再加上對哪個職工有意見,要批評,人家也會說你是在打擊報復,這樣我覺得沒法做事,不敢說不字,一說不字,人家容易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批斗了你,你現在就是打擊報復”。所以北醫“文革”前的黨委書記楊純就去醫科院當書記去了,我說我也去那兒吧。可是后來,還是讓我做一把手,先上北大醫院做第一把手,粉碎“四人幫”以后讓我到醫學院來主持工作。我可以主持工作,但是覺得還有好多老干部還沒解放,應該先找個老干部來做一把手,所以李資平就來這里主持工作了。后來他不當了,我就當書記。我把這個問題也徹底想通了,不徹底想通這問題,也就不太敢當這第一書記。粉碎“四人幫”以后,第一把手挨過整的人太多了。同時已經形成這么一個寬松的氣氛,就好一些了。
張:應當承認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和反右運動中,很多問題都是明顯擴大化,政治化了,有些是學術觀點問題,有些是善意的建議,都被說成是對共產黨的攻擊,還有對某個領導人的批評也被說成是攻擊黨,這不能不說是個深刻的教訓。
彭:的確,在對待知識分子問題上,有很多界限不清的地方。1951年很多教授自我改造、自我批判的文章都在《人民日報》發表了。這類文章大多為了“順應”形勢,檢討“很深刻”。如我記得陳垣說:“咱們有什么不服氣的,咱們知識分子不就這么點兒本事。”梁思成說,蔣介石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有人請他給設計一個鼎,他婉言謝絕了。他在檢討中說:“我怎么就不拍案而起,大罵蔣介石一頓呢?”顯然這樣的“檢討”就是要求太過了。這一段時期內,有關知識分子的問題有許多界限不清的地方,如學術和政治不分,這是值得研究的。
還有一個就是個體與集體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也一直是界限不清。舉例來說,蔣南翔給青年講過“社會主義覺悟是發動機”。清華有個青年就說了“我比你還優越,我有兩部發動機,你講社會主義的發動機,我還有個人主義的發動機。我個人想成名成家,這動力也挺足的”。他的意思就是說個人奮斗也是成材的動力。因為知識是個人所有的,是個人資本。事實上確實是這樣的,順理成章的事。可當時總是批判這一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就想為什么運動一到高潮就批判這些東西,就要人們都當螺絲釘,不當就是個人與集體關系沒處理好,是個人主義。而運動過去以后,又覺得這股風不對,然后就說青年的愛好、興趣不能當做個人主義來批。我覺得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認識到應該怎么解決。個人想成名成家不是個人主義。個體與集體的矛盾,并不涉及意識形態問題。于光遠曾經說:“徹底的大公無私是沒有的,是不可能的。”于光遠說這話說得水平太高了,不講經濟效益怎么能到達社會主義呢?結果《北京日報》的評論中說“有個大哲學家,跑到大邱莊來亂喊一通”,大哲學家指的就是于光遠。我就覺得這些問題到改革開放時期還沒解決。在十七年中知識分子的一些基本問題其實都是這幾個問題翻過來調過去。從政治上來講,毛主席一直都講共產黨對知識分子的領導權。這種認識對于教育有什么影響,現在還有哪些影響?突出的一條就是“崇洋媚外”,這個問題到現在是否徹底解決了,我還不敢講。先進與落后之間的矛盾和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矛盾完全是兩個性質的矛盾,而咱們確實總把古今中外、先進落后,跟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放在一起,這就有些界限不清了。社會科學中總是在反自由化,要反自由化學術還怎么搞呢?
再深一步要考慮就是學校管理的體制問題,是要“黨委領導”,還是“教授治校”?我認為“教授治校”可能是最為核心的問題。我們總是對知識分子不放心,不讓有決策權,怎么可能靠這些人出成果?包括教授對年輕一代的教育,是否真正能放手交給教授?我就覺得知識分子問題對教育的深層次影響還值得好好分析。
張:反右派對于知識分子的影響是很大的。很多人此后都不敢講話了。那個時期共產黨內一直在講純潔黨性,多數會通過這種運動的手段,并且似乎逐漸成了一種傳統。
彭:這個問題我也反思了多次。黨內要清除反對派,要嚴格組織、思想、紀律的一致性,統一性,這在任何用革命的方法奪取政權時都是不可避免的。延安整風的時候是跟王明的路線斗爭,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我覺得要想革命成功,確實是列寧講的,共產黨非得是思想統一。思想一致,步調才能一致,組織上才能統一;思想組織統一、策略統一、理論統一,團結一致才能對敵。工人階級一無所有,是手無寸鐵,敵人是武裝到牙齒,要想戰勝敵人,就只有靠團結統一,鐵的紀律這一套是必須有,思想不統一怎么能一致,所以思想上絕對一致,也是組織上紀律上完全統一。假如一架車上有蝦、狗和鳥,一說革命,鳥兒飛了,蝦兒下水了,狗兒跑了,那還能有什么力量?所以我覺得作為革命黨必須得這樣辦,不這么辦,奪不了政權。所以毛澤東把列寧的這一套在中國應用了。他把革命隊伍當做文武兩支隊伍來看待,一個武裝隊伍,一個文化隊伍。要想革命成功,沒有文化隊伍是不可能的,而文化建設就靠知識分子了,所以要把知識分子隊伍改造成像軍隊一樣。另外,實際上他對教育也是這么看的。比如大學生,被當做預備干部來看,都是干部待遇。一人大學,公費醫療有了,參考消息可以看了,都是按照干部來對待。可以說,毛澤東對大學是按照干部隊伍來要求的。我覺得最根本的問題就錯在革命時期可以這樣要求,但建設時期就不同了。可是這個傳統保存下來了,建設時期還這么搞,當然行不通。建設時期的教育本身就應該有不同的要求。現要建設“先進文化”、“先進生產力”,靠誰呢?主要靠的就是知識分子,不靠知識分子就不可能有先進文化、先進生產力。不從先進文化、先進生產力的角度去支持知識分子,老是從意識形態去要求知識分子,怎么可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呢?
因此,這種革命的意識形態對建設的影響可能還是消極因素多一些。當然也有一些積極的,比如在早期發動群眾,搞除害滅病運動,確實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對于教育領域,我覺得還是弊大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