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強兄于1979年春來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雖然他為人低調,性格內向,不事張揚,但不久以后我就對他有了初步的了解。當時他所在的編輯室負責人喻岳衡兄常和我在一起開會,幾乎每次開會喻兄都要提到“楊堅”這個名字,而且每次都是對他贊不絕口。這個名字便在我心中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后來當然就認識了,也陸陸續續有些交往。1983年以后,我編纂《詩苑譯林》叢書,由于當時需要處理的譯稿較多,而譯文編輯室人手不足,我知道公強兄通曉英文,便想請他也幫助審讀一部分譯稿,擔任責編。他欣然允諾,但這不是他的本職工作,只能利用八小時以外的業余時間。從他對這些譯稿的審讀意見中,我進一步認識了他的廣博學識和敬業精神,不能不由衷欽佩。
1986年,《積微翁回憶錄》和《積微居友朋書札》先后問世,我給他各送去一冊。這兩本書,他都用業余時間逐字逐句細讀了,還把他在書中發現的差錯和問題一一指出;特別是《回憶錄》,他發現了編?;蚺庞≈谐霈F的差錯共二十處,寫出了一千多字的“勘誤”交給我,其中引用了《說文解字》和《康熙字典》等古籍,以論證其確實是錯。這種謹嚴縝密、一絲不茍的作風,令我深為嘆服?!痘貞涗洝泛髞碓侔鏁r,能將初版的差錯一一改過來,其中就有公強兄的一份勞績。
1987年,公強兄與我先后移居河西望月湖三片十九棟,彼此成了近鄰,交往就更加頻繁了。由于有共同的愛好和興趣,也有共同關注的話題,兩人晤談的氣氛總是十分融洽,笑口頻開,從來沒有因意見相左而發生任何爭執。他編的《船山全書》一卷又一卷地相繼出版,也_卷又一卷地相繼送給我,我訂閱的《炎黃春秋》等雜志和其他材料也經常送給他看。送這些書刊時,因不知當時對方是否在家,先要電話聯系。電話中,他總是堅持他到我家里來,我總是堅持我到他家里去,結果呢,總是他從一門四樓下樓,同時我從三門三樓下樓,兩人在二門前面的半途中相遇。這些年來,多次都是如此,風雨無阻,成了一條規則或“潛規則”。
公強兄晚年憂患頻仍,病魔肆虐,而他卻堅韌不撥,常能化險為夷。1994年,他在窯嶺湖南省圖書館查閱有關資料后,剛出大門,就被一輛從坡上俯沖下來的自行車撞倒,造成股骨嚴重骨折,被迫住院一個多月。1999年,他又患尿血癥,小便的顏色像紅墨水一樣,經確診為膀胱癌,住院進行切割,出院后還要每周去做一次化療,據他告訴我,每次化療的過程都很痛苦。與癌癥搏斗了五年,到2004年終告痊愈。而在癌癥治愈之前,2002年又發現了肺結核,服藥治療并臥床休息一段時間后漸趨好轉,2005年又發作一次,2006年以后才逐漸康復。在此期間,除了上述兩次住院(共兩三個月)和因肺結核臥床休息外,這十余年的大部分時間他仍然在孜孜砣砣地工作,堅持每天步行幾里路到岳麓書社上班;同時,因他的夫人也有病,子女不在身邊,他還要做一些頗為繁冗的家務雜事。在這樣沉重的工作和生活壓力下,以七十多歲到八十多歲的高齡,他居然先后戰勝了嚴重的股骨骨折,戰勝了人們“談虎色變”的癌魔,戰勝了有致命危險的結核頑菌,這豈非罕見的人間奇跡!他真不愧名“堅”字“公強”,不愧為百折不撓、毅力超群的堅強男子漢!
公強兄為人端方正直,謙遜溫厚,生活簡樸,嚴于律己。他骨折住院期間,朱正兄和我曾前往探視,發現他住在一間多人擁擠、眾聲嘈雜的普通病房里。當時他已年逾古稀,評定為正高職稱也已有十余年,完全有條件住進好一點的病房,而他卻安之若素。他早在1994年即已離休,但為了使修訂再版的《船山全書》盡善盡美,直到今年他逝世前兩個多月,仍然每天步行上班工作,從不要求單位派車來接。工作上只知奉獻,生活上無所需求。他謙虛克己,但絕不是好好先生,他外柔內剛,在原則問題上絕不退讓或遷就。對當前我國的政治、社會、文化體制,他都有自己明確的看法,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人生準則,決不阿世,決不“緊跟”。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和我同為省出版界高級職稱評委會的成員,只要是他認為不夠條件的,他決不肯投贊成票,任何人的講情、游說都無濟于事。
公強兄與我交往的三十年間,對我的關心和眷注是筆不勝書的。每次見面或通電話時,他總要殷切詢問我和我家人的健康狀況,勸我們多方珍攝。有時我在街上看見他買早點,買的只是幾個灰褐色的蕎麥饅頭,而他卻一再叮囑我早餐一定要有牛奶和雞蛋。我家人從市場買菜回來曾多次與他路遇。他總要注意觀察買的是些什么,然后對我說:買的主要是蔬菜,魚肉太少,對健康不利。我解釋說:因患有多種疾病,我只宜飲食清淡,少動葷腥,他則仍以我營養不足為慮。他患肺結核期間,每次與我近距離面對面談話時,總要以手遮嘴,好像生怕結核菌會從呼吸中傳染給我似的。2005年冬,他建議我把歷年來出版的幾種譯作匯編成一套譯詩集,我遵他之囑編定以后,他又多次向有關出版社領導極力推薦,雖然其事未成,但這套集子后來還是由外地一家出版社接受出版了,這件事他應居首倡之功。公強兄對我如此情意拳拳,我對他卻沒有什么回報。如今在偏頭痛頻繁發作期間我奮力寫出此文,也算是答謝他的深情厚誼于萬一吧。
公強兄善舊體詩。1990年拙譯《湖畔詩魂》出版后送了一冊給他,他隨即贈我七律一首。2002年我七十五(虛歲)初度,他又贈我四首七言絕句(可惜現在我都找不到了)。我根本寫不出像樣的舊體詩,但來而不往非禮也,2003年他八十華誕時,我也曾戲贈他一首打油之作:“廿載知交意氣投。武陵勝境憶同游。英名不異隋文帝,盛德堪追漢武侯。希臘諸神勞譯介,船山百卷費籌謀。先生壽屆期頤日,更擬登堂祝一甌。”雖是打油,雖是戲贈,第四句卻也含有諷勸之意。所謂漢武侯的“盛德”,眾所周知。便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由此暗示:以他這樣的高齡和多病之軀,還要奮不顧身鞠躬盡瘁地工作,是會危及生命的。其實何止是我,所有認識他、關心他的親朋好友,這些年來都為他操勞過度、體質日益下降而憂心忡忡,不約而同地敦勸他要以健康為重。人人都希望“公無渡河”,結局卻還是“公竟渡河”。然而,經過他長年累月奮力拼搏,做了大量精心修訂的再版《船山全書》畢竟已基本大功告成,這是國內外學術界一致公認的一部最權威的王夫之全集,是可以垂諸久遠的傳世之作。公強兄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卻鑄就了名山事業的輝煌。而放眼今日中國的文化學術界,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銅臭熏天,斯文掃地,像公強兄這樣淡泊自甘、心無旁騖、矢志不渝、殫精竭慮地全力獻身于文化學術事業的人士,真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稀世奇珍了。
公強兄比我大五歲,到2020年他“壽屆期頤”之日,我也該是冥壽九十五了。九泉之下倘能重聚。屆時我一定會信守承諾,一定會“登堂祝一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