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京城槐花盛開的季節。
馬路邊、胡同里、高樓大廈間……凡有國槐樹的地方,觸目可見一團團青翠浮起。走近瞧,重重碧葉間吐出簇簇黃花,清新淡雅中別有一番熱烈;微風吹過,細軟的花瓣簌簌地落滿一地,教人不忍踩上腳去。
2006年的此時,我認識了任繼愈先生。去年七月,滿城槐花綻放的季節,他走完了九十三個春秋。
在這花開花落、寒去暑來的一年來,我常常會想,究竟是什么樣的因緣,讓我結識了這樣一位仁者,并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成為后輩中與他走得最近的人。如今,國圖三零二辦公室中那一個個難忘的上午,已經成為我生命中永遠的追念。
一
其實,說起來,我不是任繼愈先生的弟子,也沒有在他領導下工作過。論年齡,我是他的下輩;論專業,我是從事語文教育研究的,我與任繼愈先生的認識,緣于一次訪談,那次內容主要是關于語文教育問題。任先生從中國歷史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談語文教育的意義,認為“語文課應該代表五千年的成果”,他的見解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后來,這篇采訪稿《祖國的語文,為什么不學?》在《中國青年報》刊出。
不過,真正使我走近任先生的是因為一套臺灣國文教材。
那次采訪后不久,我在偶然一個機會,見到臺灣正中書局出版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這套書曾為臺灣高中國文必修課教材,內容為“四書”的選編。我看過后,十分喜愛,覺得很適合大陸的中學生學習,便想將它引進大陸出版。可我非出版界人,而臺灣國文教材在大陸尚屬于出版“敏感區”,我試探著問了兩家給我出過書的出版社,都碰了釘子,朋友們也認為不大可能。
可我不愿放棄。我將教材送去國圖辦公室請任繼愈先生過目,他看過后當場說:“我支持你。找不到出版社,我們自己湊錢來出。我算一份。”
就這樣,我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奔走,其間聯系過十余家出版社。在那些希望與失望交織的日子里,每次打電話向任先生“匯報”情況時,不等我開口,任先生先問:“嗯,王麗,有好消息嗎?”而每次聽到這句話,即使明明是“壞消息”,我也會忍不住一樂,不自覺地換一種口氣向他“匯報“。今天想來,任先生似乎有意無意地用這樣一種方式給我“打氣”,教我振作起來,有了重新去“碰壁”的勇氣。
2008年3月,在經過無數波折之后,這套書終于由一家文化公司代理出版。任繼愈先生破例為此書寫序。如今,這套書已成為不少地方培訓國學教師的教材,一些讀者還買了贈送親友。
只是我心里明白,沒有任繼愈先生,我做不成這件事。
二
第一次采訪,請任繼愈先生談關于語文教育問題時,他就特別強調語文課應該體現五千年的成果,他提出,中國文化有一個特點,自從有文字以來沒有中斷過。他說:“你看騎馬的“馬”字,從前那個寫法一直到現在,能看出那個痕跡;還有那個“魚”字,也能看得出來。而古希臘文和現代英語是不一樣的,拉丁文跟現在的歐洲語言不一樣,古代的印地語跟現在也不一樣。只有中國持續不斷的五千年,語文課應該代表五千年的成果。”因此,他特別憂心年輕人不認識繁體字的問題,他提出的解決方法是“用簡識繁”,具體設想是在中小學語文課本中,將凡是容易引起歧義的、已經被簡化的繁體字都加個括號注在后頭。老師也不用教學生,更不用考學生,這樣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十二年天天見面,耳濡目染,學生自然就認識了,看繁體字的《西游記》,看《水滸傳》就不會發生困難。
我想起有一回在地攤上淘書。旁邊一位中年人拿起一本臺灣版的民國人物傳記,說是準備買了給兒子看。可一翻書頁,見是繁體字排印,馬上撂下說:“我兒子不認識繁體字,看不懂。”我問他兒子多大,他說:“上大學了。”我當時心里一驚,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因此,我對任先生的建議頗為贊同。
任繼愈先生還強調說:“這個又不影響文字改革的政策嘛。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就不至于斷層,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我希望你中學語文能把這點做到,就是一個功德無量的事情。”他有時跟我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教育部長一樣,教我哭笑不得。
當時我的一本書重版,想送任先生一本。我將書帶到任先生辦公室,在扉頁上寫名字時,任繼愈先生在旁邊提醒說:不要寫那個簡化的“麗”字,寫繁體的“麗”字。
大約是2007年的下半年,他又一次跟我提到“用簡識繁”的事情。當時社會上已不斷有恢復繁體字的呼聲,其中有非文化教育界的政協委員。我便跟他建議說,要不您寫封信向全國政協或教育部提出。他想了想說,自己一個人提恐怕效果不大。不過,他說了幾位在學術界德高望重的老學者的名字,讓我去找他們,先聽聽他們的意見,如果他們也同意“用簡識繁”的建議,就大家聯名寫一份提案給全國政協和教育部。于是,我便領了這個“重任”去奔走了。
可是,結果卻并不理想。我怏怏地回去向任先生匯報,在電話里本想將前后經過述說一番,話剛開頭,任先生便打斷我:“你告訴我結果吧。”
這件事便不了了之。至今想起,我仍覺得慚愧,沒有完成任先生交托的任務。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里,他一定還惦記著這件事。
三
任繼愈先生是最后一代完整接受過中國傳統啟蒙教育,又經過現代教育洗禮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六歲左右入私塾開蒙,九歲上了當時濟南市省立第一模范小學,后進入北平大學附屬高中讀書,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師從湯用彤、熊十力、賀麟、錢穆諸教授。
二十世紀上半葉新舊并存、活潑多元的教育格局,為他們這一代人提供了后來者再也不可能有的黃金時代;而新舊、中西兩種教育的交匯融通,也奠定了他們日后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基礎,更熔鑄了他們獨特的精神氣質和襟懷器識。
而與那些一輩子坐在象牙塔中的學者更不同的是:他們生于憂患——經歷過八年民族抵抗戰爭。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大南遷,任繼愈先生與二百四十多名北大師生一道,組成湘滇旅行團,從湖南長沙到云南昆明,風餐露宿,徒步跋涉一千三百多公里,歷時兩個月。這段經歷,使他有機會與底層的人民共患難,更深切地體會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與她五千年文化的生命力。后來,他在自己帶有自傳性質的《我的追求》一文中回憶道:“我深信探究高深的學問,不能離開哺育我的這塊災難深重的中國土地。從此,我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來探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哲學。”
而這種“沉重之心”——即家國之憂也成為他們這一代的精神符號,更是任繼愈先生須臾不能放下的情結。
記得去年六月,任繼愈先生住院時我去看他。他當時已病重不起,示意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第一句話便問:“你最近忙些什么?”我趕緊說:“給《中國青年報》寫了一篇文章,叫《找回‘家’、‘國’的支點》……”
“這個題目好,這個題目好!”他連說了兩遍,“‘家、國’的支點就是文化——就是落在文化上!”
他接著又說:“中國有五千年歷史,不能需要的時候就說五千年,不需要的時候就說六十年。五千年就是五千年!”重病中的他,一提及此,仿佛沉疴頓去。
也因此,他在世的最后幾年,最憂心的便是中國教育問題。他在很多場合談到自己的憂慮。2007年,他曾給溫家寶總理寫信,信中提及抗戰時期自己在西南聯大上學的經歷,以及西南聯大英才輩出的情形,并直言:“我國教育面臨危機,我常為此長夜不眠。”
四
認識任繼愈先生四年多來,每次去國圖辦公室看他,和他談天,說東道西,對于我,都是一次陽光般美好的回憶。
記得當時我住在離國圖不遠的一處舊房子里,房子朝北,整個冬天不見陽光。我又是個“坐”家,于是養成了一出門,便往有陽光的地方湊的習慣。每回去國圖三零二辦公室看望任繼愈先生時,都會征詢他:可不可以打開百葉窗讓陽光照進來。次數一多,每次我一去,任先生便會心地笑著,一邊蹣跚著要去拉百葉窗上的繩子,一邊“指揮”道:“來,你自己把窗子開開。”然后要我坐到陽光最充盈的那張沙發上,他坐在我對面。有一回我告辭起身時,任先生笑吟吟地說:“可惜陽光你帶不走。”
去年四月間,任繼愈先生住院的前一天,我去看他。去之前先給他電話,他像往常那樣欣然說:“歡迎你來,不過時間別太長,后面還有人呢。”因為每到他上班的那天上午,總會有不少人來找他,有請示工作的,有遠道來拜訪的,應接不暇。
后來得知,他第二天就住進北京醫院了。
他住院后,我應《鳳凰周刊》之約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家國的支點在文化——記任繼愈先生》。文章刊出時,任先生已經看不到了。7月11日下午,我從國圖辦公室得知了噩耗。
7月13日,國家圖書館設了靈堂供公眾吊唁。那天下午,我在驕陽中走了兩站地,終于在第三家花店買到了一束新鮮的白色菊花,捧在懷中匆匆趕往國圖,在任先生遺像前留下最后一張合影。我在留言簿上寫下一行字:“任先生,以后不能常來國圖看您了,但有‘好消息’,一定會打電話告訴您。”下面署名為“王麗”。
7月18日,國家圖書館在八寶山為任繼愈先生舉行告別儀式。記得那天上午京城大雨滂沱。我沒有去,我獨自待在家中,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固執地拒絕:我不去,我不想去那個地方,不想聽到那刺耳的哀樂聲,不想看到任繼愈先生那樣子地躺著,卻再也不能起來同我說話,問我:王麗,有好消息嗎?
次日下午,我一個人去紫竹院公園,公園的東面緊鄰著國圖——那里曾是任繼愈先生每周來辦公的地方。剛在公園南門口下車,頃刻間天低云暗,大雨傾盆而至。我佇立車站雨棚下,抬頭透過白茫茫雨幕,在盈耳的雷聲與風雨聲中,望見馬路兩側連成一線的國槐樹上,無數的槐花墜落枝頭,撲向大地,紛飛的花瓣在雨簾中織出一派空濛的淺黃色,天地間仿佛響起一支無詞的哀歌……我的淚水簌簌而下。
五
我知道,任繼愈先生不是一位完人。我知道即使在這樣一個物質至上、精神淪落的時代,一個存續五千年的民族也總是會有值得敬仰之人,一種綿延五千年的文化總會有其托命之人。
自1987年任繼愈先生調任國家圖書館館長后,便開始啟動大規模的國家修史工程。在他的主持下,以國家圖書館鎮館之寶《趙城金藏》為底本、總字數過億的《中華大藏經》,歷經十余年完成了一百零七卷,其兩億字規模的《續編》也已啟動;另一件鎮館之寶文津閣《四庫全書》在他的推動下已經影印出版;依托國家圖書館館藏啟動的“中華再造善本”工程目前已經進行到第二期;1992年啟動的皇皇七億字的國家重大文化出版工程《中華大典》也已進行了十七年;他還出任點校本《二十四史》和《清史稿》修訂工作的總編纂。
而任繼愈先生自己六十年代出版的一部《中國哲學史》的修訂工作,卻擱置了許多年,有出版社建議他找研究生來協助,被他一口謝絕。
他曾在接受一位記者采訪時這樣說道:“在未來二三十年,中國將迎來有史以來的又一輪新的文化高潮,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承前啟后,這是我們這代人的任務。”
他知道自己看不到這一天,他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因此,近兩年,每次住院,病情剛剛穩定,他便要回家。及至一回到家里,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便要去辦公室上班。別人勸他,他總說:“不來不行,有事啊。”
任繼愈先生還主編過一套《中國文化史知識叢書》。這套書涉及考古、史地、思想、文化、教育、軍事、經濟、文藝、體育等十個門類,共包含一百個專題,分成一百冊。每個專題由該領域的一流學者撰寫,每冊約七萬字左右,兼顧知識性和趣味性,屬于真正的大家小書,合起來相當于一部中國歷史文化的小百科全書,特別適合中學生或具備中學以上文化程度的讀者;當時他就動員了一百多位學者參與,前后花了五年時間,199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定價一千元人民幣,可由于種種原因發行很一般。他知道我喜歡這套書,便買了一套送我。如今,這套書已成了我研究與寫作的常用工具書。
任繼愈先生還曾跟我說過一個想法,他很想舉辦一個全國性的青少年中國歷史知識競賽。我好奇地問他怎么會想到這個主意,他說:“我看現在不是有什么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物理競賽嗎?我們有那么偉大的歷史文化,為什么不可以搞一個中國歷史文化知識競賽?”他還想在電視臺開一個講座,用故事的形式來講我們的文化歷史,可以按照這套《中國文化史知識叢書》的專題來講,比方說:中國古代家庭教育、中國的飲食文化、中國的名山大川、中國的古代服飾、中國的文房四寶等等,但他的這兩個心愿至今沒有實現。
六
在任繼愈先生離世后的一年來,我仿佛明白了好多事情,我甚至覺得比過去更加走近了他。比如,他為什么從來不提上世紀五十年代被毛澤東召見的事情,也不太愿意提自己“文革”中的經歷。有一次跟我談天,談到“一二九”運動,他隨口說到當時一些細節,我問他怎么知道,他笑說:“我是經歷過的呀。”剛一出口便立刻自嘲,“看我像九斤老太一樣”。他的警覺令我驚異。
與任繼愈先生接觸過的人大都這樣的感覺:走進國圖三零二辦公室,仿佛進入一個氣場,讓你心定神安、清明而篤實。并且,我還發現,無論是在平時還是在病中,任繼愈先生永遠是那樣神色安詳,儀態從容。即便是躺在病榻上,發著高燒,身上插著管子,也少見頹唐之色,更不愿跟人訴說自己的病痛。這與我見過的一些同樣為衰病所困的老學者很不一樣。
近兩年,我做中國傳統教育史田野調查,走訪了一些鄉村。我似乎發現,中國文化的根不是在廟堂,而是在“江湖”,在廣袤的山川大地。在古風猶存的閩西山村里,我仿佛第一次體驗到中國文化的“鄉愁”,領悟到孔夫子所謂“禮失而求諸野”。我想起任繼愈先生曾說過“作為一個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者,不了解中國的農民,不懂得他們的思想感情,就不能理解中國的社會;不懂得中國的農民、中國的農村,就不可能懂得中國的歷史”。其實,凡從事與中國社會有關的任何一個領域的研究者,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慶幸自己在不算太晚的年歲懂得了這些道理。
我知道,任先生已遠行,但國圖三零二辦公室的陽光,會一路照耀著我,給我溫暖和力量。任繼愈先生留下的許多東西,需要我用后半生去慢慢體悟,并在這體悟中走近生命的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