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大學校園里,經常可以看到一位著西裝、身板筆挺的老教授,由一位小姑娘陪伴著昂首散步,這就是國內鼎鼎大名的美國史泰斗、今年已屆九十七歲的劉緒貽老先生。我認識劉先生多年了,但由于專業不同,平時接觸并不多,只是常常讀到他在報紙雜志上發表的一些鼓吹啟蒙、批判現代新儒學的文章,深感老先生寶刀不老,有股年輕人的銳氣。近獲先生所贈《簫聲劍影——九十七老人劉緒貽口述自傳》(上)一書,一口氣讀完,掩卷沉思良久。一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近百年的坎坷經歷和思想歷程,歷歷如在眼前。書中有上個世紀初先生家鄉湖北黃陂農村社會風貌和歷史變遷的感性描述,有先生自幼求學立志報效國家民族的個人經歷,有對傳主的親人、同學、朋友、戀人、老師和社會各色人等的栩栩如生的回憶,有在清華大學、武漢大學、西南聯大以及后來遠渡重洋負笈花旗的學習和見聞,有先生在重慶官場郁郁不得志和受排擠的現實體驗,還有先生根據自己的所見和反思對中、美社會文化之比較。我驚異于先生記憶力之超群,他居然能在近百歲的高齡把幼時的場景和漫長生活中的種種細節作如此細致入微和有條不紊的描寫,充分體現了一個卓越的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學術天賦;更佩服先生頭腦之清晰,不論是對外部現實環境還是對自己的心路歷程的剖析,他都是那么客觀冷靜,尤其對自己的解剖,是那么的無情和深入,擺脫了中國傳統文人通常極難避免的那種文過飾非、自我標榜的劣習。由于書的內容極為豐富,我不可能在這篇短文中一一評說,只就我最感興趣的方面略談一點感想,其中重點談談劉先生對西南聯大時期三個著名的學術大師的評價。
首先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劉先生對潘光旦先生的評價,非常不同凡響。潘光旦先生是當時名重一時的大學問家,不獨從小熟讀詩書,精通經史子集,小說、稗官野史、方志族譜無不涉獵;而且英語水平出類拔萃,英文寫作詞匯豐富、文采風流,甚至把《英漢綜合大詞典》都背得爛熟。他在清華讀書時備受梁啟超看重,夸他既可以做科學家,又可以做文學家;在留美期間也因成績優異得到校方褒揚。回國后曾任清華、西南聯大等多所著名大學的教授和教務長。他是在優生學、性心理學、教育學、民族學、譜牒學等方面都有重大貢獻的“集學者、思想家、社會活動家于一身的通才”,“他的學識淵博為人所知,被學界稱為‘學貫中西,融匯古今,打通文理’的學者”,“無論從成就還是影響力而言,他絕對是二十世紀中國性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劉先生雖然對潘先生的一些觀點如反對男女平等、贊同一夫多妻和包辦婚姻、批評工業化等等并不認同,但對他的為人很是敬佩,認為他人格堅強,待人溫厚誠懇,有幽默感,且學術上有自己的操守,是一個“肝膽相照、真正具有透明度的人”。但是直到耳順之年被打成“右派”,經過一年的學習改造,摘掉了右派帽子,“自此以后,他就像換了個人,思想起了劇烈的變化。……有些言論甚至‘左’得令人驚訝。人們還認為,他這種思想的變化,不像有些人是為了投革命之機,也不像有些人是在權勢威脅面前說假話,他是真誠的”。乃至于在“文革”中受迫害、患病得不到正常的治療而病死,他也毫無怨言。為什么會這樣?費孝通先生曾說,這是由于潘先生“人格不是一般的高,很難學”,這種高境界植根于儒家思想。而劉先生的評價則是:“可惜,潘先生讀經太多太久,中了儒學的毒!”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言。正是由于儒家的愛國等于忠君的思想,以及出于儒家泛道德主義和誅心之論對上世紀五十年代“左”的一套的衷心認同,使大批中國知識分子在歷次政治迫害中如同綿羊一般馴服,自覺地把自己的思想改造成與最高當局的要求一致,乃至于自輕自賤,盡棄所學。這種“境界”不唯不“高”,而且迂腐。但至今能夠達到這一認識的人在中國知識分子中仍屬鳳毛麟角。劉先生的膽識不由得不令人欽佩!
另一位是今天人們談論很多的傳奇人物吳宓先生,劉先生對他也有準確全面的評價。劉先生對吳先生一生的貢獻和成就都有極高的肯定:“吳先生一生的成就中,內容最豐富扎實、最有說服力、最能得到學術界公認的,是作為一個誨人不倦的大學教授的業績”,是“值得青史留名的大學教授”。但對于他的人格和為人處世,劉先生贊同錢鐘書先生的評語,即“最終,他只是一個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錯位’的悲劇英雄。在他的內心世界中,兩個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敵手,沖撞著,撕扯著”,“隱藏于他心理之后的是一種新舊之間的文化沖突”。至于劉先生自己的評論,則更有過人之處,劉先生把吳宓一生所犯的嚴重錯誤歸結為思想上的和道德上的兩個方面,即吳宓自己所標榜的“殉道”和“殉情”。就殉道而言,“實際上他殉的是‘過時之道’,是對國計民生、匡時救世無益而有害之道,是使中華民族難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之道”。“直到今天,還有人對他尊孔崇儒大唱贊歌,這不是和贊揚一個屢犯錯誤而且堅持不改的青少年一樣嗎?”至于“殉情”,那么“他不是‘殉情’,他是不懂愛情、玩弄愛情,甚至是‘負情’”,“吳宓一生總在追求女性,幾乎可以說是隨時隨地用情,并且為此不知耗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和金錢。……有理由認為,吳宓絕不是一個好戀人、好丈夫,而是一個不合格的戀人、不合格的丈夫”。吳宓的“負情”和“花心”確實是中國文人性格的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我曾在評論《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廢都》中的莊之蝶時觸及這個問題,認為這與中國傳統的儒道文化對人的自然本性和“誠”的理解有某種內在的關聯。這種觀點用在吳宓身上,似乎也完全恰當,只是他還另外加上了一點世俗的心機和算計而已。而那些過高評價吳先生道德人品的人們其實也并沒有錯,只是他們并不清楚儒家道德的內在的玄機,即我所提出的“結構性偽善”,而只看到儒家光鮮的一面。劉先生對吳先生內心世界的揭示應該說是很深刻的,表明了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知人論世”的功力。
第三個重點評論的人物是馮友蘭。劉先生在清華和西南聯大都旁聽過馮先生的講課,并研讀過他的“貞元六書”,對馮的哲學他有如下評價:“貞元六書的寫作和發表,的確表明馮先生建立了一個新的、獨立的哲學體系,成為一個杰出的哲學家。作為一個學者,我不獨尊敬他,還喜歡讀他的書,因為他的書文字樸實流暢,邏輯性很強,讀起來舒服,讀的時候容易被它說服。但是,讀后反復琢磨,我并不同意馮先生的新理學思想體系。”其原因,一是馮先生的唯心主義先驗論不能使人信服,二是所謂“舊邦新命”的政治抱負在劉先生看來“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馮先生認為中西文化的不同并非質的不同,西方社會可以通過產業革命實現現代化,中國社會也可以通過產業革命實現現代化。他沒有意識到繼承了希臘、羅馬文化傳統的西方文化中含蘊有產生科學與民主的因素,而中國傳統文化中則沒有此種因素”。馮先生一味高談形而上學,有意遠離科學和現實生活,“這樣的學術努力,當然是不能促進中國現代化的”,所謂“貞下起元”也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主觀愿望而已。朱子之學并沒有挽救宋王朝的敗亡,“新理學是接著程朱理學講的,雖融入了維也納學派的新邏輯學,但本質上沒有區別。對于抗日戰爭,怎么會有用呢?因此,對于作為思想家的馮友蘭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是不太重的”。劉先生并非專攻哲學的,但這里寥寥數語,即已把馮先生的哲學之迂闊無用揭示得淋漓盡致。
可以看出,在劉先生那一輩深受儒家倫理熏陶的學者中,他幾乎是一個異類、一個叛逆者,他雖然只在美國求學期間在西方社會中生活過兩年半,但他是用一顆心在認真考察和分析,在追溯“五四”以來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源頭。他并不是崇美派,相反,他敏銳地看出了美國社會的諸多問題和缺陷,在生活中他也不能接受西方文化的一些與中國傳統格格不入的方面;但他的確是從國家民族的未來發展出發,提出我們應該虛心努力地學習美國文化中的優秀品質。在最后一章“中美社會文化之比較”中,他提出美國的政治制度是首先值得我國學習的。正如葉篤正先生(劉先生留美時的好友,現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在為本書所寫的序言中稱贊的,劉先生“認為美國生活水平和科技水平之高是個果,它背后的原因是它的制度,這個制度是華盛頓以及華盛頓之后的一些美國杰出總統和精英人物共同建立起來的”,這一觀點比那種把美國的發達僅僅歸結于它的科技的觀點要“深入得多”。劉先生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我想與他自身的比較特殊的早期教育不無關系。據他自述,他最初受到的學校教育正值五四運動前夕,是由他那位思想激進、傾向共和的父親親自教他國民政府頒定的小學課本,課余的時候則學唐詩。“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則是后來才讀的,雖然背得滾瓜爛熟,但并未被教導用來安身立命。到了十一、十二歲,劉先生在桃花廟小學隨父讀書時,當地有些新派知識分子常和他父親來往,“他們聊天時往往涉及當時流行的社會思潮,我旁聽時,特別受‘打倒孔家店’主張和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再過兩年,劉先生在道明小學就已經學了英語、生物和美術等課程。再后來,自從1929年起(劉先生十六歲),“我連續系統地受了十二年學校教育,而這種教育,基本上是在‘五四’啟蒙運動的影響下進行的,對我的思想定型具有重大作用”,這種學習經歷給劉先生跳出以往傳統教育的樊籬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由此我也想到,魯迅先生當年勸青年要少讀、甚至不讀中國書,多讀外國書,至今遭人詬病,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并不是要人們完全不讀中國書,而只是要求“青年”首先接觸西方的東西,開拓了眼界之后,再回過頭來用科學的、客觀的乃至于批判的眼光來讀中國書,庶幾可以避免中毒,這是符合心理學的規律的,人通常最難擺脫的是他早期所受到的教育。因此我雖然不反對讀經,但一貫反對讀經“從娃娃抓起”,劉先生的經歷給我的主張又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根據。
(《簫聲劍影——九十七老人劉緒貽口述自傳》(上卷),劉緒貽口述,余坦坦記錄,香港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3月初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