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四玩水

盧村四周到處是三四米深的大灣，據說是早年修建護村的土圍墻時留下的。灣邊長著清一色的柳樹，很粗，有的枝干歪斜，整棵樹就匍匐在灣面上。那時雨水多，到處的灣灣汊汊相連，灣里常年有水也有魚，一到夏天，大人孩子抽空就往水里鉆，扎猛子、玩狗刨，天長日久，盧村的不少人就練就了一身玩水的本領。

盧四算是玩水的佼佼者，幾十米寬的大灣，他能一個猛子扎過去，浮出水面喘口氣，再一個猛子扎回來。浮出水面時，盧四的手里就多了幾條一拃長的鯽魚。人們瞧見了，有拍手叫好的，也有不服的，說在死水灣里耍這點兒把戲不算啥，有能耐去大江大河撲騰幾下試試。盧四聽了，啥也不說，用破上衣兜著鯽魚回家了。

那一年，到處學大寨，盧四和十幾個勞力被大隊派到黃河以北的惠民縣改良鹽堿地，回來時正趕上汛期，黃河上僅有的一座浮橋被沖得七零八落，大伙兒又推著獨輪車，一下傻眼了。盧四說，你們先去附近村子住幾天，等水小了再走吧，我回去給你們請假。說完，把小車扛在肩上，就下了黃河。大伙兒一下懵了，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見盧四已經游進了黃河一大截。也怪，他的胸膛一直露著，身子也直直地，在湍急、渾黃的水中很愜意地飄著，他騰出一只手，朝大伙兒揮了揮，繼續朝對岸飄去。等大伙兒疲憊地回到家的時候，盧四早被老婆調養得精神抖擻了。大伙兒就說好個盧四，沒想到你玩水真有一套哪，胳膊還不用在水里劃拉，是啥絕技呀?盧四大嘴一咧，說屁絕技，那是踩水。哦，聽說過，頭一次見哪。厲害，厲害!大伙兒是一臉的羨慕。

有一年夏天，縣里來了個姓丁的駐村干部，很年輕，聽說特別喜歡體育。剛來沒幾天，就嫌悶了。晚上吃飯時，他對大隊長盧茂才說，你們村也沒個體育鍛煉的地方，我看村里的男人大多會水，咱何不抽空來個玩水比賽，多少給點兒獎勵，熱鬧一下嘛。盧茂才忙說，好啊，我這就下通知去。

村里的會場在大灣的旁邊，灣邊的一棵歪柳上掛著一口鐵鐘，盧茂才剛敲了幾下，就把盧四兩口子引了出來。盧四的家緊挨著會場，每次敲鐘都是最早出來。一會兒，會場上就聚了不少人。盧茂才還沒把比賽的事說完，就有人急了，說怎么個玩法啊?

玩法?這個簡單。盧茂才話說了一半，扭頭喊盧四。他說，盧四，明天晌午比賽時，你捎個碗來，我閉眼朝大灣里狠勁一扔，大伙就鉆水里去摸，誰先摸上來，誰就贏，獎一個男勞力兩天的工分。

真的?說話可要算數!大伙兒嚷嚷著，又都去看月光里的盧四。

盧四光著膀子坐在地上，大口抽著紙煙，一句話不吭。

盧茂才說，盧四你可要參加，要不比賽就沒意思了。

盧四說，就那點工分還不知秋后能換幾兩糧食，不值得折騰。要我看，咱一個大隊也別太小氣了，獎五斤小麥，當場兌觀。

對，就五斤小麥!大伙兒也隨著喊起來。

盧茂才咬了咬牙，說五斤就五斤!明天大伙兒好好比賽，縣里的小丁看高興了。說不定還有好事等著你們呢。

大伙兒高興得直跺腳，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比賽馬上開始。五斤小麥，對所有盧村人來說，誘惑都太大了。一個家庭一年才分幾十斤小麥，磨成面粉就更少了，除過年過節或來了客人打打牙祭，平日里根本就舍不得吃。那年月，小麥金貴啊。

盧四兩口子回到家，孩子早睡了。看著炕上三個黑瘦的孩子，老婆說，明天摸碗沒事吧?

盧四說，沒事，一摸一個準。

先別吹，你踩水是好，可扎猛子摸東西，狗蛋、栓子也挺能的，雖比你差些，可五斤小麥會饞得他們使出吃奶的勁兒。老婆顯然有些擔心，又對盧四說，要不咱想想辦法。

盧四說，這有啥想的，明晌我盡力就是。

明天就晚了，這五斤小麥必須是咱的!老婆嘟噥了一句。

那一夜，盧四窗臺上的蠟燭破天荒亮了半宿。

第二天晌午，盧茂才和小丁趕到賽場時，大灣旁早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盧四、狗蛋等十幾個參加比賽的也穿著短褲做好了準備。小丁說了幾句開場白，盧茂才又補充了幾句，無非是大伙兒好好比賽，拿出盧村的最好水平來。說完，把五斤小麥放在地上，隨手把一只黑不溜秋的哨子塞進嘴里，又接過盧四老婆遞來的粗瓷碗，朝盧四他們晃了晃，一下扔了出去。碗在水面打了個飄，激起了一片漣漪，不見了。盧茂才腮幫子一鼓，“吱”地一聲哨響，那些參賽的選手奮力一躍，一猛子朝灣中央扎去。盧四笑了一下，帶著幾絲狡黠，一個魚躍朝灣里扎去，但這次的動作明顯不如以往矯健，身子躍出不遠，就“撲”地一聲落進了歪柳旁邊的水面上，這多少讓看熱鬧的人多了一絲遺憾。不一會兒，水面上就露出了一個個腦袋，急急地換口氣，又沉沒在水中。岸上看熱鬧的人，個個伸長了脖子瞪著眼，唯恐漏掉了最好的景致。足足一袋煙的工夫，狗蛋一手舉碗，一手拍打著水面，興沖沖地游上岸來。

岸上立馬一陣兒嘈雜，有人喊起來，盧四，你的絕技呢?

盧四，你小于這次遭背運了，快上來吧，小麥沒你的份了!

盧四老婆更是滿臉的焦躁，喊得也兇，狗東西盧四，你想氣死我啊，你腦袋被驢踢了?你死水里吧!

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水里的人早都上了岸，可盧四連頭也沒露一下。盧茂才和小丁這才慌了，覺得盧四本事再大，這么長時間也該出來換口氣的，趕緊讓狗蛋他們下水尋找，十多個人摸遍了大灣的角角落落，也沒摸到盧四的一根汗毛。盧茂才又令各個生產隊弄來了四臺抽水機從大灣向外抽水，渾濁的灣水從碗口粗的膠皮管里一個勁地涌出來，盧四老婆站在旁邊，神情木然，淚水早就淌了滿臉。臨近傍晚，人們發現盧四的兩條腿緊貼在歪柳的樹干上，腳丫子朝上，像在玩雜技。大伙兒七手八腳去拽他，竟不動，順著身子往下摸，才發現盧四的腦袋和脖子卡在了歪柳的樹根里。大伙兒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腦袋拽出來，等弄到灣邊上，盧四早就冰涼了，他的眼睛大睜著，臉竟憋成了紫茄子。他老婆“哇”地一聲，邊哭邊不停地捶打盧四的胸膛。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說死就死了，的確讓人心疼。大伙兒唏噓著，就憑盧四玩水的本事，一個猛子扎多遠啊，可誰知竟被灣邊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根要了命，都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了。

等發送了盧四，天氣更熱了，小丁也覺得更加煩悶，就找了個理由回縣城了。盧四老婆整天哭哭啼啼的，身體明顯垮了，又帶著三個孩子，盧茂才看她可憐，就讓她每天幫大隊敲敲鐘、燒點兒水，干些瑣碎的營生。

那年夏天，出奇地干旱，幾個月滴雨未下，大灣很快就見了底。一天，一群孩子在灣底玩耍。突然，一個男孩的腳被東西絆了一下，他“哎喲”一聲，彎腰從歪柳裸露的根旁摸起了一只粗瓷碗。此時，盧四的老婆正站在灣邊望著歪柳發呆，她瞧見粗瓷碗，渾身抖了一下，瘋了般沖到孩子身邊。給我!這是俺家的!她吼了一聲，一把奪過粗瓷碗，塞進懷里，快步朝家去了。

呸!臭婆子，一個破碗，你想嚇死我啊。男孩望著盧四老婆的背影，低低地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