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者之歌

以草根的名義

一輩子都生存在泥土下面。默默地、無怨無悔地支撐著野草。

說支撐吧，那也并非是棟梁支撐大廈，英雄支撐江山，美人支撐愛情。支撐，那也只不過是“卑微”支撐“平凡”，“奉獻”支撐“犧牲”。有個大文學家早就說過：“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最后還說：“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生存在這泥土的下面，一種被忽略了的存在，在人們的忘卻里活著。說自由吧，那倒也真的自由。皇帝不會來管你。說禁錮吧，那也真是一種禁錮。你不可能離開崗位四處旅游。這是生命最憋仄的地方。生命的最低處。

卑微者的一生就在這里展開了。一輩子埋頭苦干，總是不顯山不露水，默默地、無聲無息地去完善一個生命過程?？拷癄€，擁抱死亡，默默地在泥土下面以佛的心態修煉自己，奉獻自己。疼，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得見。誰也數不清那些屬于你的苦難的歲月，地下的光陰不計年。

幸福，那是因為被泥土擁抱。

歡樂，那是因為野火燒不盡。

你成了世界上“卑微”的代名詞。

嘿!卑微就卑微吧，“真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一輩子的散淡，一輩子的低調，沒有想過要去當影星，要去競選總統。這泥土下面是永遠的黑夜，你用不著去做那些白日夢。老老實實地、默默地將一切美好埋在心里，橫下一條心來把那綿延的光陰守護成無邊的孤獨。

其實，黑的地方有時比亮處還好。亮處，你看得見腐敗、看得見骯臟，看得見世風日下……還是不要睜開眼睛看得那么仔細，還是糊涂些好。每當我們想起那些皮包骨頭的癮君子，想起那些醉生夢死飛揚跋扈的八旗子弟，你就會對自己的生存狀態感到慶幸了。草根自有草根的榮耀，草根自有草根值得驕傲的人生。是啊，按照內心的本真活著，那就找到了人生的坐標。

這泥土下面有什么不好?這泥土下面黑得干凈，黑得神圣!試想，躺在這生長萬物的泥土的懷抱里，活成一種精神，修煉出人性的一種真誠和純潔，讓思想和靈魂更加深沉，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美滿和幸福呢?黑是一種深沉的哲學。血脈在黑處。心臟在黑處。思想在黑處。黑處的東西沒有什么不好。黑處，笑也舒心，哭也自由。在廣袤的大地上，蜜蜂和蝴蝶自會飛入你的夢想和愛情。

坦誠地面對人生，平平常常才是真。閑云野鶴淡入淡出，沒有高潮沒有爆炸新聞，身后沒有冷槍暗箭，征途上沒有陰謀和陷阱，你生命的詩歌以大地為版面。生存狀態雖然單調，可單調是人生的一種純潔和透明。沒有欲望沒有功名利祿，沒有多余的幻想。這倒省卻了許多痛苦和煩惱。不去埋怨什么，不去憎恨什么，也不去奉迎什么……沒有爭斗沒有排擠，一切只是平常心。用不著擔心便衣警察會成為你的尾巴。也不必去操心股市的漲跌。沒有高血壓癥，血糖不會增高，沒有富貴病。雖然你和礦工兄弟都同時在大地的下面工作，但你這里沒有塌方透水，沒有瓦斯爆炸，沒有讓全世界都瞪大眼睛的礦難。慶幸啊!人生少了許多擔心，少了許多羈絆和牽掛。這“紅塵是非不到我”的境界，倒有點像那個“獨釣寒江雪”的隱者了。恨自淺，愛自深，只一個心思地去滋養大地上的草葉，舉起那一頁卑微的生命。

自足，其實就是一種圓滿。

想得到的東西愈多，你的苦惱也就愈多。認命吧，有人一夜之間成了百萬富翁，有人經過一番攀爬做了總理大臣……那是人家的事，你是草根。名是別人的，利是別人的，你是草根。奉獻是你的，吃苦是你的，你是草根。人貴有自知之明，沒有必要像大樹那樣去挺直腰桿，也無須像巖石那樣去強調生命的硬度，你用柔韌和磨纏去塑造一種性格。

時下，“草根”一下子成了一種時尚，成了一種平民精神，成了一個自謙的代名詞。大名人偏要自己謙稱“草根”。網絡上點擊率千萬的名博，也偏要在自己的名博前面加上“草根”二字，謙稱為“草根名博”。感嘆人世的浮華，也常常說這是“草根人生”，還自稱“草民”。這其實都是人們用一種平凡的姿態去表述不平凡，用一種謙卑去標榜高貴和自尊。因為這些自稱“草根”者，常常并非真正的草根。當然，草根里也會出英雄，那是“草莽英雄”。在“英雄”的前面加上“草莽”二字，在人們的心里總有那么一點匪氣，總有那么一股野性，那是粗野不羈的魯智深。那么，“草莽英雄”自然也是難登英雄殿堂的了。

在草根的世界里，那是沒有時間的敘事，這里無所謂開花和結果的季節。你只有一個心思地把理想、信念、愛情和奉獻一攬子窩在泥土里，讓生命沉入沒邊沒沿的永恒。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相信自己，草根和草根在泥土下面建立一個獨立的網絡世界，互相攜手，互相支撐，一切都為了營造大地上一個個綠色的春天。

就像詩人坐在黑夜里燃燒靈感那樣，草根坐在深深的泥土里，同樣都是在反芻人生后一種神圣的構思。那是僧家的淡定打坐，靜靜地去理清生命的玄機。有如埋在泥土里的樹木會被歲月漚化成炭，草根默默地將自己化用一首燃燒的詩。

拾荒者說

拾荒，我們這個社會惟一的一個沒有門坎的崗位。

拾荒，打工仔一條無可奈何的生存之路。

拾荒是治療失業病的“方便門診”、“臨時包扎所”。

到了大城市，那些淘金者才知道，大都市里撿不到金子。要不是連建筑工地那種拌沙灰、搬磚頭的工作都沒有了，“哪個雜種發瘋了才來撿垃圾!”在人生當中，只有拾荒這個行當還顯得無比的寬厚和包容，它無聲地接納著苦難者、饑餓者。

每天，這些拾荒者都要像蒼蠅一樣落在那些垃圾場上，一次次去歸整大城市的排泄物。他們的工作常常在與蒼蠅蚊子的爭奪戰中展開。他們用一個老長老長的抬荒的鉤子，反反復復地抓扒著那些塑料袋、爛果皮、廢報紙、爛木頭……直到從一個“廢”字里把“寶”抓扒出來。在那斑駁的鐵銹上，用火眼金睛去發現金屬因埋沒而暗淡了的光澤。

他們每天都要去翻撿那些街道上的垃圾桶，把易拉罐、廢報紙、礦泉水瓶子、銹鐵絲……十分麻利地扔進他們老大老大的口袋里。拾荒者，就這樣打發著那些晦暗而又瑣碎的日子。當然，這些拾荒者有時也確有運氣來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抬荒者就曾經在一個垃圾房里撿拾到一盒人家丟棄的月餅，月餅盒里竟然有一個裝有10000元錢的紅包?！翱纯矗腥讼蜇澒傩匈V，貪官卻用它來向老子行賄呢!”抬荒者笑了笑，把紅包收入自己的囊中。當拾荒者拾到那些不是垃圾的“垃圾”的時候，他們也常常會跺著腳直罵：媽媽的，闊老板們太浪費!

拾荒者的生活，粗放得很，隨意得很。在散發著奇臭無比的氣味的垃圾場上，他們就坐在上面啃著冷冰冰的饅頭，一口、一口地嚼得很有滋味?？柿耍麄儗⒆鞂χ堫^咕嘟咕嘟地灌個夠。他們沒有心情用比鵪鶉蛋殼還要小的杯子，細細地去品那種休閑族才喝的普洱茶。困了，地上鋪一個水泥袋，臉上蓋一張舊報紙，就睡了。倒下去不到三分鐘，那鼾聲就響了起來，不吃松果體素片，不吃安眠藥，從來不會失眠。有誰的生活會這樣簡單，有誰的生活又會這樣大氣?別人吃不得的東西。他們吃。別人睡不得的地方，他們睡!這世界上的人，只有拾荒者的生命最賤!苦難、無助、卑微……生命，有如一粒飄浮不定的塵埃。

拾荒者的太陽，就這樣在垃圾山上天天落下又升起。

這些拾荒者把自己的人生泡在黃連里，那苦水卻直往肚里咽，常常沉默得沒有言語。在垃圾場上，各干各的營生，很少互相交談。只有實在悶得發慌的時候，他們才會在垃圾場上來一段花燈表演什么的：

男：干哥探妹好倒是好嘛，好倒是好嘛，你媽知道又咋了?

女：我媽知道也不要緊嘛，也不要緊嘛。我媽今年八十八，離開草墩不會爬。

男：干哥探妹好倒是好嘛，好倒是好嘛，你爹知道又咋了?

女：我爹知道也不要緊嘛，也不要緊嘛。我爹今年九十九，龍頭拐杖不離手。

男：干哥探妹好倒是好嘛，好倒是好嘛，你哥知道又咋了?

女：我哥知道也不要緊嘛，也不要緊嘛。多在那個茶山嘛，少在那個家。多在那個茶山嘛，少在那個家。

兩個垃圾場上的“明星”，戲還沒有演完，卻坐在垃圾場上不演了。男的眼神木瞪瞪，心中像一團亂麻，有什么說不出來的心事。女的卻傷心得哭了，順手拾起來一塊破布抹眼淚，哽咽著胸中無法言說的痛苦和辛酸。此時，那空氣都靜寂得快要凝固了。哽咽著，那垃圾場上的天也似乎一下子就黑下來了。

嘿!堅硬的生活，柔軟的憂傷。

拾荒者的歡樂常常在這痛苦中淬火。

他們一千次一萬次地詛咒這垃圾場，“媽媽的，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陽光四射的大白天，垃圾場的內部也比黑夜還要黑!拾荒者多得像蒼蠅一樣的時候，他們的內心也十分孤獨和荒涼。

拾荒者的生活，現代文明最廉價的施舍，現代文明不要本金的一種產業。他們走在人挨人的大街上，卻明顯地感到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在世俗的目光下，他們有點抬不起頭來，常常在富豪們鄙視的目光中屈辱地生存。只有在廢品收購站里，當磅稱那沉重的法碼壓不住他們翹起來的自尊和驕傲的時候，在收購員遞過來一疊人民幣的時候，他們的人格和生命價值才得以確認。他們拍拍胸脯，他們也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他們拿著一張張在手心里攥出汗來的鈔票，卻不敢走進“福順居”，不敢走進“麥當勞”，猶豫了半天才在馬路邊買了一個抹著鹵豆腐的燒餌快充饑。老家的房子漏了要修，兒子剛剛上學，父親的老寒腿治病要錢……經濟像一根麻索，把拾荒者牢牢地捆死!

一個乞丐在長街上攔路乞討，拾荒者看著乞丐猶豫了一下，走過去給了乞丐一元錢。

拾荒者的希望十分幽暗，無論把眼睛睜得多大，他們都看不清他們的明天。

垃圾場上的天氣很陰暗。一年365天，沒有哪一個日子是不發霉的。一個殘缺的空碗，早已裝不住溫熱的情感。那只甲蟲慌慌張張地在搬運一粒發霉的糧食，老鼠和蟑螂卻十分猖獗!被泥水和塵土強奸了的光盤，有誰還能拷貝出小燕子美麗的笑臉?拾荒者腰無分文，只有光陰任拾荒者揮霍。那個本來十分陽剛的漢子，在垃圾場上坐著坐著，頭就低下去了，眼淚卻直往肚里流。昨天夜里，他又夢見故鄉彎彎的小橋了，又夢見老家梔子花一樣怡人的妻子了。他的耳邊，總回響著贏弱的老母親那悲涼的呼喚：小山子，夠吃有穿就算了，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啊!

柴門前，顫抖的竹丈夫支撐著殷切的盼望。

鋼筋水泥的樓房，在他們面前站成毫無表情的寒冷!

夢在異鄉，不能不悲涼。

又一個嶄新的黎明。剛出山的太陽火紅火紅的，趁著天氣晴和，我想再一次去采訪那些拾荒者命運中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