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逸塵
如果把“攖人心”作為一條批評標準,用來掂試小說分量的話,也許有人認為我在故弄玄虛,然而,這的確是我在閱讀青年軍旅作家李亞的長篇小說新作《流芳記》的過程中,時時從內心深處騰躍而出的一份激動,一重被封閉于文本之內的純粹的閱讀快感,不含雜質,清澈如水,直指內心。作為一個準職業讀者,長久以來,我渴望觸摸到小說文本內部的深層肌理,或光滑如絲、或粗糲如石,然而泛濫的故事、俗艷的傳奇以及作者強加于文本之上的戲劇沖突壅塞了我的視聽,或許,只有這種直逼心靈的觸覺才更能印證小說于我的真實存在。當故事重新踞于小說的核心地位,并在消費文化的推動下變得越發不可一世的時候,敘事的本體性正在消亡,當故事等于或正在大于小說本身時,寫作和閱讀的耐心都在逐漸喪失,不覺中,我們已經習慣于從故事中獲取廉價而平庸的快樂,我們在消費小說,故事也消費了我們。由是,我便近乎偏執地期待著一種升騰著詩性光芒的智性敘事,而《流芳記》帶給我的正是這樣一段超然于故事之外而具有獨立審美意義的“純文本閱讀體驗”。

如果說“智性寫作”是以想象力的飛揚、現實經驗的拓展和形而上思考的深度來標榜自身的文學趣味與審美品格的話,那么李亞的智性敘事,依然有別于時下流行的以科學的復雜和神秘為內在支撐的 “智性寫作”,而是到處氤氳著濃重的煙火氣息和浪漫詩意。小說以母親的55歲壽宴作為結構全篇的時空節點,旁逸斜出,前后勾連出蘇氏家族的盛衰往事和發生在“譙城”這個皖南小城里的風物俗事,并進而演繹為“我”這個無所不在的幽靈對于抗戰歷史的 “個人記憶”與“私語講述”。各色人物無不天賦異稟,卻又保有一顆浪漫的赤子之心,在歷史變遷和人世流轉中如孩童般執拗地守望著生活的無常和命運的定數。父親蘇歸海神乎其神的醫術和醫學著作、黃三嬸子高超的廚藝與武功、表叔葛九章玄妙的煉丹術、姑父陳竹竿的賭技和棋藝、啞巴蘇甲三的靈異悟性、蘇茱萸忠貞的異國戀情……小說的主人公們好似涂抹著臉譜的演員,在蘇家大院這個封閉自足的舞臺上演出著充斥著個性、欲望、浪漫和想象的寫意人生。李亞試圖對宏闊的歷史、世俗的生活和無常的生命進行一番富于哲學思辨意味的重新組合,催動浪漫奇崛的想象,調動豐厚沉實的生活經驗,搭建起一個超然于歷史世相之上的非現實世界,并且在對現實世界的浪漫審視和詩性觀照中,完成對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對終極意義的找尋。
母親浪漫奢華的55歲壽宴,恍如一個容納著各色糖果的糖罐,在“我”這個幽靈上躥下跳的穿行透視間,慢搖輕晃著,透出五光十色的異彩,顛覆了我們對那段黯淡晦然歷史的昏黃記憶。小說對日常生活場景、器皿什物、人物神態、言談舉止的細膩白描頗見功力。在李亞的眼中,庸常瑣細的日常事象比之大起大落的戲劇情節更能承載歷史的真實,因而不惜筆墨地對蘇家大院乃至譙城百姓的飲食起居、衣著服飾、方言口語、群體性格、地域文化、自然風物進行了極富耐心的本體性書寫。當當下的文學在以視聽為強勢標榜的新媒體文化面前卑躬屈膝時,當當下的小說放棄了對文學性的經營而漸趨淪為電視劇的故事梗概時,當作家們已經忘記如何寫景狀物而癡迷于編織故事、營造沖突時,當我們的閱讀逐漸遠離了豐贍多姿的感官世界而日益干癟時,《流芳記》對生活本體的書寫堪稱視覺的盛宴,其華美和絢爛甚至超越了眼睛和耳朵,得以在每一個渴望濕潤的心靈間洇染開來。
我曾多次在文章中表達過“詩意的現實主義”理想,我想這既是一種寫作風格,更是一種審美追求。真正的詩意并非來自小說對諸種離奇事件的夸張處理,更不會因為引入了異國風情就魅力無窮,本質上還是存在于作家對文學性的不懈追求之中。我以為,中國作家最急需的并非諸如“底層敘事”所引發的關于題材與生活層面的道德回歸,而是應該重新回到文學性的本質場域,這個本質場域的入口就是語言。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流芳記》堪稱2010年度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我的判斷來源于李亞那華麗得燙人眼球的小說語言。《流芳記》的語言就像它整體風格的詩化一樣,也富于詩歌的華麗韻味,但詩化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亞的語言盡得中國古典文學之精神與風采,還有那種味道。尤其是人物描寫,只用幾句話,其音容笑貌已經躍然紙上。作家還有一種超凡的駕馭場面的能力,每個人的話語及表現絕不相同,且寫得井井有條,津津有味。對話也寫得極好,講究。在結構上亦極有章法,前面寫得很“鬧”,接下來就寫得很“靜”,尤其是小說中多線并行、前后勾連、環環相套的敘事彰顯了李亞在結構謀篇方面優秀的大局觀。
想象力的飛揚需要以對于生活本體的純熟把握為支撐,尤其是歷史題材,絕不能用戲劇性的傳奇故事來掩蓋或者疏離生活本真的存在。我始終堅持認為歷史題材小說中的歷史不能僅僅作為背景和工具,而需要置于前景的顯要之處。《流芳記》作為一部書寫成長史、家族史、風俗史、抗戰史的“歷史題材”小說,并沒有對看似重大的戰爭過程作正面的直接描寫,而是旁敲側擊,重在探索戰爭歷史中個體的生存狀態和情感世界。看似荒誕不經的情節和戲謔、反諷式的敘事,恰恰跳開了意識形態的藩籬,撇開了政治的規限,直指生存的本相和心靈的真實,書寫出更為廣闊的存在鏡像,經過“我”這個幽靈的過濾,從而沾染了人類的體溫和習氣的歷史圖景更加深沉厚重。李亞從不屑于過度煽情,而是極其內斂地書寫人物含蓄微妙的情感,相比糾結于家庭倫理和男女之愛的軟煽情,這種內斂深沉的抒情本身更加持久,如月光溪水靜靜播灑和流淌的情感漫過平原或者丘陵,最終滲入干涸的土壤中,發出絲絲聲響,蒸騰縷縷白煙,這種心靈被熨帖的感動甚至難于用言語形容。
文學的任務應該是創造一個迥別于庸常經驗的嶄新的世界,并努力探索形而上層面的哲學思辨。而小說的“智性”,是對于小說可能性的探索,是對于無常生命的一種撫慰,是一重直指心靈、打通現實與非現實世界的精神管道。李亞的“智性敘事”,其實是一種游戲,具有一種神秘的芳香,這種細節處極端細膩真實,而整體上又荒誕不經的魔幻效果,需要靠既沉潛于現實生活又游離于邏輯真實的火候拿捏。在想象和經驗彼此間離而又雙重旺盛的情形下,形而上的思考便成為可能。
(《流芳記》/李亞著/作家出版社/定價:3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