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樹增
1947年夏出任晉冀魯豫軍區第一副司令員時,徐向前的病還沒有完全康復。他在抗戰后期得了嚴重的結核性胸膜炎,在缺少醫療器械和有效藥物的環境中,這種病幾乎等于必死無疑的絕癥,在延安,它已經奪走了另一位共產黨將領關向應的生命。曾經指揮過紅四方面軍10萬大軍的徐向前虛弱得無法站立,病痛令他長時間地輾轉于病床與擔架之上,但他最終以指揮作戰的堅定決心和不畏苦痛的堅強意志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冀魯豫軍區第一副司令員徐向前
這一年的年底,拖著病體的徐向前把攻擊目標對準了山西南部的運城。
運城位于晉南平原的同蒲路上,西可出擊關中,南可威脅隴海,為連接晉、陜、豫三地之戰略要沖。這里原來是閻錫山部隊的防地,內戰爆發后,國民黨南京國防部將臨汾以南劃歸為胡宗南的西安綏靖公署轄區。
徐向前對運城耿耿于懷,因為晉冀魯豫部隊已經打過兩次,都沒能把這座城市打下來。
第一次攻擊是在1947年5月。當時運城國民黨守軍是整編17師49團,外加4個連的炮兵和保安團,共約4000余人。陳賡率晉冀魯豫野戰軍第4縱隊10、11和13旅以及太岳軍區部隊先后攻占了機場和西關、北關,胡宗南急令整編第10師10旅和青年軍206師的一個團由韓城東渡黃河增援,陳賡被迫放棄了攻擊。第二次攻擊是在10月,當時陳謝集團(陳賡、謝富治)率領的晉冀魯豫野戰軍的29個團已經南渡黃河向外線出擊,為了不使晉南地區的國民黨軍牽制陳謝部的行動,晉冀魯豫軍區奉中央軍委之命對運城實施攻堅。擔任攻堅任務的是晉冀魯豫野戰軍第8縱隊,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王新亭。運城城墻堅固,堡壘密布,塹壕連綿,防御縱深達10余里,國民黨守軍兵力已達萬人以上。8日,王新亭指揮攻擊部隊從東、西、北三面將運城包圍。艱苦的攻堅戰隨即開始。當時,8縱不但兵力不多,裝備也差,對一座工事堅固的城池發起攻堅,攻擊部隊只有兩門火炮,“其中一門還是牛車拉的,撞針很短,要用镢頭撞一下炮屁股,才能打出一發炮彈”。于是,部隊只有采取挖掘坑道迫近城墻實施炸藥爆破的辦法,這使得作戰進行得十分緩慢,攻守雙方皆傷亡很大,戰斗始終在運城城墻外壕附近膠著拉鋸。外圍戰持續了一個月后,8縱的攻擊前沿只推進到距運城外壕100米左右的地方,而準備爆破城墻的坑道距離城墻尚有數十米的距離。就在這時,國民黨軍整編36師從太陽渡和茅津渡北渡黃河,大隊人馬翻過中條山主峰到達運城。國民黨軍增援部隊到達后,運城守軍發動大規模反擊,8縱挖好的攻城陣地遭到嚴重破壞,對運城的攻擊已無可能。

打運城時,戰士們爭先報名參加突擊隊
8縱攻打運城的時候,老百姓給予了大力支援,不但運送糧食彈藥和轉運傷員,聽說攻城部隊需要木料,運城周邊幾十里的百姓家家都把門板卸下來送上了陣地,這些門板在運城守軍發動反擊時全部被燒毀。
戰后統計,老百姓送上陣地的門板總數達到17萬扇之多。
門板沒有了,家還能叫家嗎?
部隊撤離戰場的時候,官兵一路看著百姓家家不能閉戶,低落的心情難以言表。中央軍委發來電報:“……運城未克,打援又未全殲,在指戰員中引起一時情緒不好,是很自然的,但我軍精神很好,一兩次仗未打好并不要緊,只要你們虛心研究經驗,許多勝仗就在后頭,望將此意向指戰員解釋……”但是,晉冀魯豫部隊官兵堅持認為,必須打下運城,不然無顏見父老。
12月1日,王新亭和王震一起去了晉冀魯豫軍區司令部所在地——河北武安縣冶陶鎮,向徐向前提出了第三次攻打運城的請求,表示部隊戰斗熱情高漲,裝備也得到了應有的改善,攻擊時可以使用的榴彈炮、山炮、野炮和重迫擊炮已有40門。
中央軍委同意了晉冀魯豫部隊第三次攻打運城的作戰計劃。
此時,運城及其周邊國民黨守軍已達1.3萬多人。
王新亭和王震將他們能夠指揮的3萬多兵力全部投入了戰場,主力被部署在運城西、北兩個方向上。同時,派出兩個團在東北和東南擔任鉗制任務。而另有三個團的兵力及運城周邊各縣地方武裝在黃河北岸的茅津、太陽、沙窩、風陵、吳王等渡口負責阻援。
16日,大雪紛飛,晉冀魯豫部隊第三次攻打運城的戰斗打響。
攻城依舊采取的是人工爆破的辦法。敵人的外圍碉堡巨大而堅固,負責主攻的2縱接連受挫。這一次,官兵們決心拼到底,前仆后繼的爆破一直持續到21日,21日這天獨立第4旅12團終于把敵人的12號大碉堡炸毀了,負責從城西南發起攻擊的359旅也把9號大碉堡炸啞了。運城國民黨守軍急忙向胡宗南和閻錫山去電,形容運城城墻外“煙霧障天,手擲彈如雨”,“大量炸藥到處爆炸,城內外落多型炮彈達千余發”,“守軍彈藥缺乏,又無空軍助戰”,“危在旦夕”之時,他們只能“絕對殉城,以報國家”。
晉冀魯豫部隊的總攻時間原定為25日黃昏,但是,24日這天,胡宗南4個旅的增援部隊已在陜縣渡過了黃河,王新亭和王震遂決定將總攻提前至25日拂曉,以爭取在援敵到來之前突破運城城防。
總攻命令下達后,王震接到了獨立第4旅13團6連寫給他的一封信:“懇求司令員給我們突擊隊攻城的任務。為完成這一任務,我們自愿訂計劃: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在戰斗緊張時也不下火線,只有前進沒有后退。”王震回信說:“我接到你們要求擔任架云梯登城的任務,興奮極了,我衷心學習你們,尊敬你們的戰斗精神。架云梯首搶西城,是一切戰斗動作中最富藝術性的動作,要求有最大的勇敢性,最高的頑強性,最富有經驗,有特別的訓練,而且具有過光榮戰功的部隊來擔任。你們就是具備了這些條件的連隊。我即告訴頓旅長、楊政委轉告你們團營首長,考慮給你們這個光榮的任務。”
25日拂曉,總攻提前開始。
接敵的坑道還沒有完全開辟,堅固的城墻還沒打開缺口,攻城突擊隊擁擠在外壕邊緣,掩護火力不足以壓制國民黨守軍密集的槍彈,尤其是城墻下敵人的重機槍陣地事先沒有發覺,導致突擊部隊傷亡巨大。兩天兩夜之后,攻擊仍沒有突破性進展。這個時候,如果時間拖延,致使增援之敵過于靠近,就必須抽調攻城部隊前往迎敵,攻城很可能面臨再次失敗。徐向前給所有攻擊部隊下達了死命令:“堅持到最后五分鐘,一定要把運城拿下來。”但是,缺乏炮彈的火炮根本無法把城墻轟開,最有效的辦法還是把坑道挖到城墻下,然后進行大規模爆破。王新亭和王震研究的結果是:在火力封鎖下強行接近城墻外壕,在外壕下挖掘放置炸藥的坑道。
任務交給了8縱23旅。王新亭要求23旅官兵在一晝夜內完成爆破坑道的挖掘。23旅旅長黃定基把任務交給了69團。團長張國斌認為:7連的交通壕已經挖到距城北外壕20多米處,且這個連有很強的土工作業能力,于是毫不猶豫地把任務交給了7連。7連接受任務的是2排長劉明生。劉排長挑選出9名官兵并分成戰斗小組。第1組:排長劉明生,戰士喬永亮、郭海順和李少貴;第2組:班長崔有福,戰士郭憲章和常豫恭;第3組:副排長申士功,戰士車元路和張有才。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行動,他們每人不但要帶上土工作業的工具,還要背上一塊鋪著濕棉被的沉重的門板,以抵擋國民黨守軍密集的子彈。
夜晚,風雪交加,第1組出發了。通過鐵絲網的時候被敵人發現,城墻上扔下來手榴彈和照明彈,喬永亮犧牲,劉明生、郭海順負傷,行動被壓制在開闊地上。第2組接著上去了,郭憲章負傷,崔有福和常豫恭通過鐵絲網沖到外壕邊緣,在那里,他們看見已經負傷的李少貴正一個人拼命地挖著爆破坑道。
到了預定的聯絡時間,張國斌團長拼命拉聯絡繩,但就是沒有回音。
第3小組戰士車元路請求讓他上去看看,張團長答應了。
車元路消失在黑暗中。張團長趴在雪地里焦急地等著,拉聯絡繩依舊沒有反應,直到凌晨幾乎被凍僵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小聲說:“團長!前面爬過來一個人。”車元路渾身都是冰碴,血浸透的軍衣凍結在冰碴里。張團長趕緊叫衛生員包扎,衛生員發現他竟然有五處槍傷。車元路報告說:在外壕里挖掘坑道,不斷受到炮火射擊,挖好的坑道被炸塌了,現在正用門板支撐坑口拼死往里挖。報告完畢,車元路要求返回,張團長不準他再上去,車元路說他就是根聯絡繩,只要他活著,指揮所與外壕的聯絡就中斷不了。
車元路,山西晉城常家莊一個孤苦的流浪兒。父親給地主做長工病死,母親被國民黨軍打死,哥哥被抓走從此沒了消息。在國民黨軍進攻延安的時候,他參加了共產黨軍隊。他所在的那個排,所有的戰士,沒有一個年齡超過18歲的,在69團被稱為“小鬼排”。但是,這些貧苦孩子打起仗來十分勇敢。車元路剛到部隊,就趕上攻打曲沃的戰斗,他的腿被子彈打穿,竟然還追上了一個逃跑的國民黨軍軍官。為此,小戰士車元路榮立了特等功。
再次上去,車元路遭到猛烈的攔截射擊。子彈圍著他呼嘯,手榴彈在四周爆炸。他終于滾進外壕的時候,身上不知道哪里又負了傷。在城墻外壕下挖坑道的人幾乎全部負傷,國民黨守軍知道這些跑到外壕里的士兵在干什么,因此所有的火力都射向這里,坑道不斷地被炸塌,人員不斷地負傷,但坑道依舊在頑強地向前延伸。作業工具壞了,戰士們就用手挖,每個人的指甲都掉了,血淋淋的雙手不停地在堅硬的凍土上摳著。

我軍突擊隊員向敵陣地運動
車元路又要返回了,外壕3米多深,因為再一次負傷,他僅爬出去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剛登上梯子,幾顆手榴彈在身邊爆炸,這一次他的傷在頭部。車元路回到指揮所的時候,張團長一把把他抱在懷里。他一邊報告情況一邊說:“沒傷到我的骨頭!”報告完畢,他帶著兩名戰士再次返回。守軍的機槍封鎖更加猛烈,城墻上點起了大火,國民黨兵在上面喊:“你們打不進來!別送死了!”車元路在這片開闊地上往返了5次之后,依舊活著,他讓69團所有的官兵感到十分驚訝又十分崇敬。最后一次回來時,他給指揮所帶來了好消息:坑道已經挖了近6米深,可以容納3000公斤炸藥。為了運送炸藥的人的安全,在通往坑道的交通壕里,每隔幾米還挖了避彈坑。
增援運城的國民黨軍距這里僅有一天的路程了。
27日黃昏,8縱23旅爆破隊僅用了40分鐘就把3000多公斤炸藥送了上去。17時30分,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響過之后,運城城墻被炸開了一道20多米寬的缺口。8縱的突擊隊員乘勢擁入,與守軍在突破口上展開拉鋸戰。敵人發動了猛烈的反擊,第2梯隊被截斷,王震命令獨立第4旅增援。第4旅在旅長頓星云和政委楊秀山的率領下,冒著守軍的側射火力,向突破口拼死突擊。在付出巨大的代價后,8縱突擊隊從城北突進城區,2縱突擊隊從城西突進城區。28日拂曉,國民黨守軍終于支持不住了,開始從東門和南門向外突圍,4000多人的一股在永濟附近被追殲,3000多人的一股在平陸縣七里坡附近被追殲。
蔣介石獲悉運城失陷的消息,認為有礙整個晉南戰局,命令胡宗南立即“從速收復”。但是,胡宗南得知運城失守后已經收縮了增援部隊。
徐向前認為:“打下運城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不僅把守運城的1萬多敵人全部殲滅,消滅了敵人有生力量,可以說是典型的攻堅殲滅戰。而且,在精神上摧毀了敵人防守這種城市的信心,打破了敵人固守據點的信心。同時,我們創造了攻堅的寶貴經驗。”
小戰士車元路再次榮立了特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