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巍
(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 (哲學)博士后流動站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論哈貝馬斯對實證主義的批判①
夏 巍
(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 (哲學)博士后流動站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實證主義是法蘭克福學派建構社會批判理論努力揚棄的目標。針對波普爾的實證主義,哈貝馬斯闡明了他對社會科學以及社會科學研究的認識,批判了實證主義的客觀主義假象,并從認識與興趣的關系進一步揭穿了它。哈貝馬斯認為客觀主義假象的形成根本在于否認了兩種哲學反思的價值。與此同時,他注意到詮釋學的研究路徑,從而在社會科學研究中以深層詮釋學意圖將旨在理解的詮釋學方法和旨在說明的實證方法結合起來。因此,對實證主義的批判構成了哈貝馬斯澄清社會批判理論方法論與認識論的基礎,建構社會批判理論的重要的環節,這一批判直接影響了哈貝馬斯以后的學術興趣。
實證主義;客觀主義;興趣;反思
一
實證主義是當代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主流學派,它強調社會知識的客觀性應建立于價值中立的基礎上,并且堅持兩個基本假定:一是自然科學是社會研究的典范,因為它具有純粹客觀并能得到經驗驗證的特點。社會科學要取得進步,必須采用在自然科學中業已獲得成功的方法;二是外在世界獨立于人的存在,理論的真假取決于該理論是否與外在世界相吻合,這即是符合真理論。自實證主義產生以來,它的這種研究模式就逐步滲透到社會學、經濟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當中。
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英法等國形成了以孔德、斯賓塞和穆勒為主要代表的第一代實證主義,他們提出了以實證知識來代替思辨知識的思路,認為社會科學研究應采取十九世紀以來的自然科學方法,以可以觀察和實驗的事實及知識為主要研究內容,從而建立一個無所不包的實證主義體系。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德、奧等國的以馬赫主義為代表的第二代實證主義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維也納學派為代表的第三代實證主義即“邏輯實證主義”,是實證主義學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續,批判理性主義一般也被認為是邏輯實證主義內部的一個支派。第二代和第三代實證主義者主要從事科學哲學的研究,闡發科學研究的方法論,以及相關的語言哲學和邏輯哲學問題,他們大都不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在這其中,批判理性主義的代表人物卡爾·波普爾是一個特例。他主要關注的是如何把他的證偽主義方法論應用到社會領域的研究之中,他的《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和《歷史決定論的貧乏》等著作,就是把他在《研究的邏輯》中所闡發的科學研究的方法論推廣到社會研究領域中的成果。波普爾雖然對邏輯經驗主義進行了批判,但并不認為自己是邏輯實證主義者,而標榜自己是證偽主義者,而事實上,他的證偽主義就是邏輯實證主義的一個變種。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實證主義開始受到嚴厲的批評,到八十年代,它已經失去了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的主導地位。當代歐洲大陸的主要社會思想,如詮釋學、后結構主義以至解構理論,都在不同程度上反對實證主義的知識觀。這其中,尤為引人矚目的是來自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法蘭克福學派一致把實證主義作為其哲學上的主要的批判對象,霍克海默是這一批判的理論先驅,阿多諾和哈貝馬斯也繼而對實證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霍克海默早在 1937年發表的《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一文中就指出,在傳統理論中,具體的客觀事實的起源,思想借以把握事實的概念體系的實際運用,以及概念體系在實踐中的作用,這一切都被當作理論思想本身之外的東西。傳統理論的研究與價值、知識與實踐的分離狀況正表現了人在現代性境況中的異化。只有徹底否定以唯科學主義和肯定主義為核心的實證主義,才能建立起批判的社會理論。正是基于對以實證主義為代表的傳統理論鞭辟入里的分析與批判,霍克海默明確地規定了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努力的首要目標是揚棄迄今為止的一切作為“傳統理論”的實證主義,以批判理論取代傳統理論,在人類認識的理論方式上掀起一場徹底的革命。六十年代,阿多諾和哈貝馬斯作為社會批判理論的代表與批判理性主義的代表波普爾及其弟子阿爾伯特在德國社會學界開展了一場關于實證主義的論爭。這次漫長的論爭從1961年揭開序幕一直延續到 1967年關于社會科學的哲學基礎論爭的會議召開。其實,早在 1957年阿多諾就作了題為《社會學與經驗研究》的報告,反對以自然科學的方法排斥哲學的經驗主義的社會學。認為自然科學方法似乎給社會學以一種客觀嚴謹的外表,然而它不過是一種主觀主義的社會學。經驗主義社會學家所夸大的客觀性標準并不是來自研究對象的本質而是他們的研究方法。他們把外表當作本質,非歷史地理解物化了的社會現實。但是社會現象根本不同于自然現象。在社會中,普遍與個別通過歷史具體性結合起來,必須把歷史具體性視為辯證的總體性,因而實證主義并不具有所宣稱的客觀性,實質上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1961年在圖賓根召開的德國社會學大會上,波普爾首先發表以《社會科學的邏輯》為題的論文,阿多諾回應以《論社會科學的邏輯》。無論波普爾還是阿多諾都承認,不應把哲學從社會學中排除出去,他們都認為經驗主義的研究對社會學有害。在阿多諾看來,盡管波普爾對邏輯實證主義進行了批判,但在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中理性并不徹底,他實質上是一個實證主義者。在這場論爭中,哈貝馬斯作為阿多諾的助手,不僅在主要針對波普爾的觀點的批判中檢討了雙方的論點從而捍衛了阿多諾的立場,并在與阿爾伯特的論戰中進一步深化了對實證主義的批判。1963年發表的《科學的分析理論和辯證法》與 1964年發表的《被實證主義者二分的理性主義》兩篇論文是哈貝馬斯主要的論戰成果。對實證主義的批判也促使哈貝馬斯繼續思索社會科學的研究路徑問題,這也是哈貝馬斯圍繞社會批判理論應該成為一種怎樣的社會理論問題的探索,因此,這一時期他還大量消化了詮釋學理論。在他看來,詮釋學提供了一種與實證主義相對的視角,代表社會科學研究的另一種方法,所以在《社會科學的邏輯》中,哈貝馬斯才正式探討并批判了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哈貝馬斯對實證主義的批判在《認識與興趣》中得到了完全的闡發與深化。這部著作從方法學和認識論的立場證明社會批判理論的方案,總結了他對實證主義、詮釋學和批判理論的看法,并在當代哲學的情景之中擴大了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奠定了他之后理論的基礎,在這里,哈貝馬斯的早期思想達到了一個巔峰,確立了他在學術界的地位。因此,哈貝馬斯對實證主義的批判實際上直接影響了哈貝馬斯以后的學術興趣,也構成了建構社會批判理論的重要環節。
二
在《科學的分析理論和辯證法》一文中,哈貝馬斯分析了波普爾的科學分析理論與阿多諾的辯證理論這兩種由于對“社會”認識的差異而形成的不同的社會科學模式。波普爾的理論是具有實證主義傾向的,而阿多諾的辯證理論則極力反對這一點。辯證理論將社會看作是嚴格的辯證法意義上的總體性,科學的分析理論則把社會看作是功能性的系統,它是由部分構成的總和,通過經驗規則將社會現象功能性地聯結在一起。科學的分析理論認為社會系統本身是外在于用理論陳述來闡釋它的經驗領域的,分析經驗程序模式的規則要求經由經驗意義上合法假設來獲得基本的假定。與此同時,這一理論也宣稱理論必須與它的應用的領域具有同構性。在哈貝馬斯看來,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因為沒有任何關于科學范疇與現實結構的本體論的對應。這些推論出來的合乎法則的假設與經驗的一致性是偶然的,因此這種一致性是外在于理論的。在辨證理論看來,作為歷史具體性的社會總體實際上既是主體又是客體,“這種雙重特性改變了社會科學的認識和它的對象之間的關系。實證主義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不管什么情況,它都從外在來處理社會,似乎它是客體,盡管它潛在地又是一個自我規定的主體。確實,實證主義把那種引起對象化的東西對象化,并從而解釋這種對象化。用作為客體的社會來取代作為主體的社會,構成了社會學的物化意識”。①TheodorW.Adorno.Gesammtelte Schriften,Band 8,W 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Darmstadt,1998,p.316。所以,辯證理論質疑按照精確自然科學的模式對社會領域研究的做法。自然科學知識包含的是控制自然的認識興趣,一旦它超出自然領域而應用于社會領域時便會曲解客體,科學的分析理論就這樣曲解了社會本身。所以,社會科學必須確保它的客體范疇的恰當性。社會本身是處在一定歷史的生活背景之下的,它并不能由那些可以重復的經驗分析科學的命題來表達,所以社會科學并不能接受經驗科學的要求——有待探討的陳述需要接受檢驗,而是關注個體現象對總體的依賴性,關注客體的歷史生活背景的意義,關注社會實踐問題的價值,從而能夠真正克服將理論與歷史、科學與實踐相分離的社會科學研究的實證主義傾向。
哈貝馬斯認為,這兩種不同的理論表明的是辯證理論與實證主義的不同立場,科學的分析理論就是用實證主義的立場抹煞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研究本來存在的方法論差異:“曾經一度由新康德主義所激起并熱烈討論,關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途徑的方法論差異,現已被遺忘;這個造成方法論差異的問題似乎不再和當代有所牽連。科學意識使得各種科學方法論途徑之間,基本和持續的差異變得模糊不清,流行于科學家之間實證主義式的自我理解,采取單一科學的論點;從實證主義的立場,科學的二元論過去一直被認為是科學探究邏輯的基礎,現在已退縮為不同發展層次之間的差異而已,同時由單一科學綱領的策略已經變得無可爭論的成功,這些因果規律性的科學,它們的主要目標是籍形成假設,驗證假設,以便產生控制經驗規則的定律,這種探究的途徑,已經從自然科學的領域,擴展到心理學、經濟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等學科。”①哈貝馬斯:《論社會科學的邏輯》,杜奉賢、陳龍森譯,結構群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1991年版,第 1頁。
哈貝馬斯在隨后與阿爾伯特論戰的文章《被實證主義者二分的理性主義》中,指明了他選擇波普爾的理論加以討論,就是因為在某種程度波普爾的理論確證了他對實證主義的懷疑。因為,在他看來,波普爾的理論就是根深蒂固的實證主義。他這樣評論道:“由于受到胡塞爾和早期維特根斯坦的影響,正是由維也納學派的石里克首先簡要描述了科學理論的古典的特征。在這個傳統中,波普爾占據了特殊的位置,他一方面代表了科學的分析理論用一種令人信服的方式批判二十世紀的新實證主義的經驗預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批判集中在對實證主義反思的初級階段 ,他并沒有看穿實證主義的客觀主義的假象,也并未反思經驗科學的技術的認識興趣。”②TheodorW.Adorno,Karl R.Popper,etc,The PositivistDispute in German Sociology,Heimann EducationalBooksLtd,1976,p.199。因此,哈貝馬斯對波普爾的批判就是他與實證主義的正面交鋒,他所針對的問題就是波普爾沒有識破的實證主義的客觀主義的假象。所謂客觀主義,即主張真理和謬誤是由獨立于我們的心的外在對象及其關系所決定的,知識的源泉和正確性來自于外部對象。哈耶克曾說:“自然科學的客觀主義試圖從外部來觀察它們[社會復雜現象];它不是把社會現象看作某種意義上是這樣一種現象,即人的心是其中一個部分,其組織原則我們可以從熟知的部分加以重構,而是把它們看作仿佛是我們直接看到的作為整體的一個對象。”③奧 尼爾編著:《個人主義的模式和集體主義的模式》1973年版,第 44頁。轉引自尼古拉斯·布寧、余紀元編著:《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詞典 》2001年版 ,第 696頁。客觀主義的主要體現是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推廣至社會科學,這種推廣的動力源于追求客觀性的目標,要把社會也理解為一種完全客觀的東西。因此,進而就認定社會研究應建立在價值中立的基礎上,試圖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把握所謂客觀的社會。這樣所導致的后果就是社會科學研究的實證主義化,研究所獲得的知識本身、研究所面對的事實、理論主體、理論目標等都背離了它們原本的意義。
在哈貝馬斯看來,經驗并不是經驗主義意義上的經驗,而是前科學的。任何經驗的材料都是被概念和思想中介了的,都是被先行的概念框架所整理了的,甚至于最簡單的知覺都是由先前的經驗所決定的。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認同這一點,他提出不同于邏輯實證主義的“理論來源于觀察”的“理論先于觀察”的主張,觀察總是必然包含著已經獲得的知識和經驗,經驗數據總是在先前理論框架之下的一種說明,所以并沒有直接的知識,尋求直接自明的經驗是徒勞的,所以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就把知識的合法性的來源的研究轉變為尋求一種發現錯誤命題的方法,即他的不同于邏輯實證主義證實原則的證偽主義。但是,波普爾認為觀察又總是先于理論。我們進行否定的依據即基本陳述不能依據那些沒有接觸到的經驗,而對基本陳述的接受與拒絕最終要靠判斷,但是判斷又不能以獨斷的方式得出,而是要根據一定的法則,這些法則不是邏輯的而是直覺的,因此,他的證偽主義最終依然要訴諸于知識的來源的問題,所以仍舊是一種絕對論斷。基本陳述是用來作為否證依據的 (理論),但是 (理論)任務在于解釋經驗觀察,形成經驗觀察的結果,所以總是陷入圓圈之中。哈貝馬斯評價波普爾的證偽主義說:“不管波普爾如何反對證實主義,他的替代方案都顯得更不合理,因為它只是在實證主義的假設之下的一種替代品,這種假設就是陳述與事態的相一致。”④TheodorW.Adorno,Karl R.Popper.etc,The PositivistDispute in German Sociology,Heimann EducationalBooksLtd,1976,p.207-208。這種相一致就是實證主義的符合真理論。它強調主體和客體的一致和符合,其前提是必須有客觀的客體,主體的認識只是對客體的客觀性的一種附和,這種真理論正是批判理論所要破除的。哈貝馬斯認為符合真理論事實上是將那些能夠被經驗到、已經先前檢驗的科學理論作為事實,事實在這里不過是被制造出來的。實證主義的經驗研究,就是把社會整體分割為若干部分,通過理性范疇將社會生活抽象化,從而獲得不同經驗領域的“事實”,但是,社會領域的事實不是由實證主義主觀所建構的結構化的事實,那些被科學視之為客觀的事實不是源于一種主觀的設定,經驗的構造,而是都源于“操作”,即只有在社會活動中才可觀察到的人們各個活動之間的聯系的事實。表面上純粹客觀的事實所構成的世界的知識,實際上都是先驗地植根于前科學的世界之中的。科學分析的可能對象,是事先在我們生活世界的現實中形成的。“基本命題并非自在的事實的模擬,而是表達了我們的操作活動的成功或失敗。我們可以說,事實和事實之間的關系可以被我們從描述上加以把握。但是,這樣說并不能掩蓋下面的事實:那些從經驗科學上講是至關重要的事實,本身是通過我們的經驗的先前的組織,在工具活動的功能范圍內形成的。”①哈貝馬斯:《哈貝馬斯精粹》,曹衛東選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 220頁。所以,在哈貝馬斯看來,實證主義的事實概念不過是一種盲目崇拜。而且,理論主體也不應是實證主義的脫離歷史的生活世界的抽象自律的意識主體,或者說只是對客體的客觀性的附和,而是本身處在現實歷史運動和真實的生活實踐關系中的歷史的感性的主體。他是這個當下生活中的實踐意識的自覺表達者,因此能在這種生活本身中形成批判要求并影響社會的發展進程。社會科學的根本目標不是像自然科學那樣描述與說明經驗事實,而應是對意義的理解。解釋理論企圖借助從外部引入的抽象模型來理解意義是注定要失敗的。
社會科學研究具有自律性和自足性,如若被自然科學的研究模式所取代,體現的只是實證主義的客觀性,這種客觀性建立在社會研究要在價值中立的基礎上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把握客觀的社會的信念之上,“價值中立只有經由描述的 (descriptive)和規范的 (nor mative)陳述的邏輯分離才能獲得保障”。②哈貝馬斯:《論社會科學的邏輯》,杜奉賢、陳龍森譯,結構群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1991年版,第 18頁。實證主義堅持事實與決定、描述知識與規范知識的二元論,這種二元論要求價值判斷并不具有理論陳述的合法性,描述性語言的陳述不能被轉換為規范性語言,“是”與“應該”被嚴格區別開來。這在科學邏輯中相對應的即是認知與評價相分離,在方法論上,意味著用經驗科學的分析模式從經驗意義上統一自然和社會發展過程。這種二元論完全將社會生活的實踐問題清除出科學的領域。哈貝馬斯引用維特根斯坦的經典論斷來指明實證主義式的割裂是成問題的:“我們可能會發現,甚至于當所有科學問題都有了答案,生活問題還根本未觸及。”③TheodorW.Adorno,Karl R.Popper.etc,The PositivistDispute in German Sociology,Heimann EducationalBooksLtd,1976,p.199。在哈貝馬斯看來,如果科學認識缺乏涉及社會實踐的意義,規范內容脫離了生活背景,那么把假設與預測建立在論證和經驗的意義上就是毫無意義的。因此,實證主義在堅持價值中立中以為找到了科學理論的客觀標準,事實上并沒有認識到自身已經脫離了科學發展的根基。而且,即便能夠做到價值中立,它本身也意味著一種價值標準,因為當實證主義在討論價值和價值中立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把價值當作一個可以在知識中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絕對的東西,它實際上是實證主義的價值體系的一部分,更何況價值中立是無法回避社會生活實踐對它的責難的。
哈貝馬斯認為,實證主義的客觀主義的假象能夠被識別和破除,這需要考察認識與興趣的關系。哈貝馬斯非常贊同胡塞爾的觀點:“客觀主義不會被一種新的理論的力量所破壞,而只能被客觀主義所掩蓋的那種東西的說明所破壞,即被認識和興趣的聯系的說明所破壞。”④哈貝馬斯:《哈貝馬斯精粹》,曹衛東選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 229頁。哈貝馬斯在這里提到了一個概念——興趣,在他看來,興趣是“與人類再生產的可能性和人類自身形成的既定的基本條件,即勞動和相互作用相聯系的基本導向”,⑤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郭官義、李黎譯,學林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99頁。認識則是社會化要求的實現方式,本質上就是一種興趣,即對利益的關懷。認識要達到的目的并非滿足人們的直接的經驗需求,而是解決現實的問題。所以,認識不僅作為一種重新創造生活的手段,而且認識過程也決定著人們創造生活的格局,如若認識成為一種靜觀就完全脫離了生活聯系,因此,認識不能脫離興趣。興趣不僅先于認識,而且指導著認識,同時,興趣也只有借助于認識的力量才能得以實現。盡管興趣是人對社會存在的自覺,但也并非心理主義的東西。哈貝馬斯指出:“在人類科學結構中,它是根深蒂固的——它懷疑束縛著我們的毫無必要的關系,并衷心渴望解脫掉——這種價值取向深深地內建于人類生活的繁衍中,所以,我不同意把它僅僅看成是一種主觀態度。”①哈貝馬斯:《現代性地平線 -哈貝馬斯訪談錄》,李安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7年版,第 90頁。他發現費希特對理性興趣的分析恰可以印證興趣是客觀存在的而非心理主義的東西,這就有力地回擊了實證主義對興趣的心理主義的誤解。由于實證主義繼承了傳統理論的脫離生活世界的思辨和靜觀的性質,“當純理論的傳統思想,原則上把認識過程同生活聯系分割開時,興趣就必然被理解為一種同理論不相關的、從外面加進來的,并且使認識的客觀性模糊不清的要素”。②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郭官義、李黎譯,學林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11-212頁。實證主義認為認識脫離了興趣的干擾,然而這不過是一種假象,“這種假象用合乎規律的結構化的事實的自在現象蒙蔽科學,掩蓋這些事實的構造,從而使人們無法意識到認識和生活世界的利益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③哈貝馬斯:《哈貝馬斯精粹》,曹衛東選譯,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 217頁。當那種被看作是客觀的給定的事實,不去考慮它們賴以形成的先驗框架,只要與它的形成過程相聯系時,興趣就顯露出來,因為“生活聯系即興趣聯系”。④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郭官義、李黎譯,學林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13頁。
三
哈貝馬斯認為實證主義建立起了客觀主義的絕對主義的方法論,妨礙了人們用一種對社會分析來說是恰當的方式去研究人的行為,根本在于它否認哲學反思的價值,所以哈貝馬斯說:“為了確保全面的理性,戳穿實證主義的幻相,我應該相信反思的力量。”⑤TheodorW.Adorno,Karl R.Popper.etc,The PositivistDispute in German Sociology,Heimann EducationalBooksLtd,1976,p.199。在他看來,反思有兩個維度:一種是對知識的可能性條件的批判反思。哈貝馬斯在《認識與興趣》中是從探討認識批判的危機中涉及這一點的,在他看來,近代哲學一直都是圍繞怎樣才能獲得可靠的知識這個核心問題所展開的,直到康德提出了先驗邏輯問題,真正的認識論問題才呈現出來。康德的批判主義提出的要求是認知主體在相信自己直接獲得的知識之前,需要清楚地了解可能認識的條件,只有根據判斷的有效性這一可靠標準,才能檢驗知識的確實性。然而,如果這種批判本身是認識,那么人們在認識之前怎么可能以批判的態度研究認識能力呢?在黑格爾看來,認識論以為它無非是要求自己進行徹底的懷疑,實際上依據的是批判意識形成過程的結果,對認識能力的考察是不能與我們已有的知識和實踐活動中人的意識相分離的。因此,認識的真正起點不是抽象自我,而是認識形成過程的現象學的觀察點。但是黑格爾只是在絕對精神的同一性哲學的前提之下提出了認識的現象學的自我反思,卻沒有始終如一地進行這種反思,而是將認識批判本身相對化。最終,他得出了思辨科學的概念,由此導致了拋棄形而上學、回到科學理論中去的實證主義的盛行。實際上,馬克思本可以借助于黑格爾對康德批判的成果徹底完成認識批判的工作,但是,當馬克思將勞動引入認識論,直接面向了歷史性的社會現實本身,從而使黑格爾的內在批判徹底擺脫了唯心主義困擾,然而最終仍難以逃脫向實證主義退化的命運,這是由于馬克思在社會實踐的名義下以勞動統攝了“躍動著現象學經驗”的交往活動,因而只是按照生產模式來理解反思,反思過程被歸結到工具活動的層次上,就變成了生產和占有的關系、外化和占有外化的本質力量的關系,產生的是支配自然與社會的技術知識,從而遮蔽了反思的經驗。
其實,對實證主義的這一批判也是哈貝馬斯在廓清社會批判理論的認識論前提。當運用黑格爾反思經驗對實證主義進行批判并進而要重構社會批判理論時,哈貝馬斯已經注意到與實證主義的研究路徑所不同的詮釋學理論。詮釋學從狄爾泰開始進入哲學論域,哈貝馬斯認為他對科學作了徹底的反思,但是卻沒能實現他所開創的克服實證主義的可能性,因為他雖然分析了生活聯系中研究邏輯的基礎,但沒有把他的方法論理解為科學的自我反思,這種反思就是哈貝馬斯認識到的另一種將主體從隱藏的限制中解放出來的批判反思。在哈貝馬斯看來,實證主義顯然預設了一種在工具性知識或技術上可以利用的知識的生產中進行預測與控制的興趣,錯誤地聲稱一切算得上知識的知識都是這種類型的知識。它的錯誤就在于將技術的興趣作為唯一的興趣,不懂得其它興趣對技術性興趣的制約。實際上,不僅僅存在包含在經驗——分析科學中的技術興趣,它是人們試圖通過技術占有或支配外部世界的興趣,這一興趣意向是把人類從自然界的強制中解放出來,其實在這之外還有實踐的興趣和解放的興趣。包含在歷史——解釋學科學即人文學、史學以及某些社會科學中的實踐的興趣是維護人際間的相互理解以及確保人的共同性的興趣,它指導著精神科學的發展,解釋人類的歷史。解放的興趣就是人類對自由、獨立和主體性的興趣,其目的就是把主體從依附于對象化的力量中解放出來,它包含在以批判為導向的科學即心理分析、意識形態批判以及具有反省批判性質的哲學之中。解放的興趣旨在實現反思本身,在自我反思的力量之中,人們才能作出獨立的判斷,理性本身遵循的就是解放的興趣。一切批判性的科學就是在解放的興趣的基礎上建立和發展起來的,技術和實踐興趣只有同理性反思的解放的興趣相聯系,才能不受客觀主義的影響,然而這一點卻并未得到實證主義的承認。哈貝馬斯認為,波普爾沒能反思經驗科學的技術的認識興趣,狄爾泰的歷史主義的解釋學也留有實證主義精神的烙印,因為他沒有將他的對科學的反思與解放的興趣相聯系。
伽達默爾對于詮釋學的發展的貢獻引起哈貝馬斯高度的關注,在 1967年出版的《社會科學的邏輯》中,哈貝馬斯首次對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進行批判性討論,正式由實證主義的論爭轉換到詮釋學的論爭。哈貝馬斯認為,伽達默爾對歷史性視域的理解克服了傳統詮釋學對客觀主義的迷信,但與此同時,伽達默爾為“傳統、前見、權威”正名也掩蓋反思和批判的精神。因此,詮釋學與實證主義都因其不整全的特征而帶有缺陷。在《論社會科學的邏輯》中,哈貝馬斯提出,首先應該得到解決的主要問題,在于連接兩種在發展中幾乎是分道而行的哲學:一方面是詮釋學,另一方面則是科學的經驗主義哲學。對這兩種哲學中的任一種,我們都必須接受其中的一些元素,但不是要完全繼承某種哲學。哈貝馬斯在弗洛伊德的具有交往行為取向的精神分析的方法中,發現了重構與整合說明性和解釋性要素的最富建設性的模式,這使解釋理解意識形態批判和以歷史為指向的社會系統分析得以結合起來。所以,哈貝馬斯認為深層解釋學提供的批判類型是對所有一般批判科學所作的哲學結合的模式,它是在語言的脈絡之中的批判,使主體得以認識到已完成的活動的無意識的前提,消除語言的強制機制,旨在從被扭曲的狀態之中,建構出行動主體的溝通的能力,使知識和人的解放興趣真正結合在一起。
盡管哈貝馬斯后來放棄了社會批判理論的方案,從方法論和認識論的立場來證明自己,但是哈貝馬斯對實證主義的批判開啟了他建構批判的社會知識研究方向,奠定了以后發展出來的種種理論的基礎。哈貝馬斯曾這樣說道:“我后來撰寫的《交往活動的理論》,就是從這些用交往理論對實證主義、解釋學和心理分析所作的思考中產生的。”①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郭官義、李黎譯,學林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頁。
B089.1
A
1003—4145[2010]08—0010—06
2010-05-08
夏 巍,女,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哲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馬克思主義學院暨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所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哲學。
山東省博士后創新項目(200903098)、山東大學自主創新人文社科類項目(IFW09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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