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建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大學制度不過百年的歷史。雖然中國大學教育起步較晚,但大學思想的起點并不低,這一方面得益于中國固有的教育與文化底蘊,更重要地在于近代中國大學校長們所特有的辦學思想和精神。20世紀20年代至中葉,是中國大學發展較快的階段,也是學界對大學使命問題思考十分活躍的時期,國內一些名校在一批教育家的主持下,將國外大學的辦學理念與中國大學實際結合,形成了中國早期大學獨有的辦學理想和精神氣質。綜觀這一時期的中國大學思想和實踐,大體形成以蔡元培為代表的認識論、張伯苓為代表的政治論和以梅貽琦為代表的人本論等三種不同價值歸依的大學使命觀。
一、認識論視野下的大學使命觀
所謂認識論,就是強調知識自身的邏輯,趨向于把“閑逸好奇”的知識追求作為目的,不受任何外在價值影響,遵循學術的客觀性或獨立性。它強調以知識為本位,把知識(等同于理智)作為出發點,認為探究深奧知識是大學不證自明的目的,大學存在的首要價值在于學術探究。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研究高深學術是他的核心辦學理念。
蔡元培(1868~1940)在中國教育思想發展史上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在擔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中華民國大學院院長,特別是在執掌北京大學期間,他的大學思想和實踐,對我國近代教育乃至社會發展都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正如杜威所說:“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作為我國現代教育的奠基人,蔡元培曾長期留學國外,對歐美諸國大學教育進行專門考察,“對于大學的觀念,毫無疑義的是受了19世紀初建立柏林大學的馮波德(今譯洪堡)和柏林大學那時代若干大學者的影響”,他把大學學術問題擺到崇高神圣的地位,在闡述大學使命這個基本問題時,始終圍繞大學高深學術而展開。
一是,“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針對當時沿襲的把上大學作為升官發財階梯的問題,蔡元培明確提出:“在大學,則必擇其以終身研究學問者為師,而希望學生于研究學問以外,別無何等之目的。”“請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在1917年1月9日舉行的北大開學典禮就職演說中,向學生明確提出:“諸君來此求學,必有一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與否,必先知大學之性質。今人肄業專門學校,學成任事,此固勢所必然。而在大學則不然,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從這一理念出發,蔡元培在辦學中格外重視大學的研究活動,并采取了一系列改進措施。他在北京大學設立了研究所,作為研究學術和培養研究生的專門機構;他聘請學術上有造詣、對研究學問有興趣的教師來校任教,引導學生在學習知識的同時加強研究;他要求學生注重學科之間的聯系,特別注重文理兩科之間的交叉與滲透;他對北大學科設置進行改革,保留“治學”學科,分離“治術”學科,把原北大文、理、法、商、工多科并立的分科高校,變成以文、理科為主的現代綜合性大學。
二是,“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他認為大學之所以大,是因為大學“囊括大典,網羅眾家”。“大學以思想自由為原則……茍其確有所見,而言成理,則雖在一校中,兩相反對之學說,不妨同時并行,而一任學生比較而選擇,此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他還明確表示他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認為“無論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命運,即使彼此相反,也聽他們自由發展”,應允許各種學說和學派同時并存,開展學術爭鳴,而不能用一種簡單的、絕對的標準加以限制和判斷。他強調“大學教員所發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黨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學者之牽擎”。他認為:“‘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足以形容之。如人身然,官體之有左右也,呼吸之有出入也,骨肉之有剛柔也,若相反而實相成。”在他看來,各種學派看似不同或相反,實則相輔相成,互為存在。“各國大學,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之理想派與寫實派,計學之干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能論,宇宙論之樂天觀與厭世觀,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他強調大學是各種學術思想交匯的場所,這也是大學之所以“大”根本之所在。
既然大學的使命在于研究高深學問,蔡元培認為要使學術昌盛,最關鍵的要“依各國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兼容并包”。兼容并包意味著包容不同觀點學派,使其有存在、發展的機會,“凡物之評判力,均隨其思想為定,無所謂絕對的。一己之學說,不得束縛他人;而他人之學說,亦不束縛一己。”他還對中國缺乏學術獨立傳統給予了批判,認為“中國素無思想自由之習慣,每好以己派壓制他派,執持成見,加釀嘲辭”。這些論述反映了蔡元培純學術的觀念,在他看來,學術要以知識、純粹學問為目標,除了理性本身,不應服從任何教條,任何成規,以及知識之外的任何權威。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具有寬容精神,以學術自由為基礎,兼容并包。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北京大學形成了一個由不同信仰、不同學派組成的新型教師群體,“各派對于學術,均能自由研究,而鮮摩擦,學術丕變,蔚成巨歡”。由于校內學術氛圍濃厚而活躍,形成“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學術氣氛,因而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優秀青年,引領著全國的學術新潮流,也使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中國深孚眾望的學術中心。
二、政治論視野下的大學使命觀
所謂政治論,就是把群體利益和國家發展作為教育的立足點,將教育作為改造個人、改造社會,解決社會問題的基本手段。這種觀點以社會為本位,認為大學教育的目的不是追求知識的邏輯,也不在于個體本位發展,而在于服務社會和群體利益。持這種觀點的代表性人物是張伯苓(1876~1951年),他執掌南開大學幾十年,積極推行“公”“能”教育,是中國近代大學校長群體思想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類。
“允公允能”作為南開校訓,旨在“培養學生愛國愛群之公德,與夫服務社會之能力”。在大學使命觀上,他提出并試圖解決一個重要的時代性主題,這就是辦大學與促進國家現代化的關系,以及如何通過辦教育改造中國國民性的問題。基于“教育必改造中國,改造中國則先改造人”的教育理念,張伯苓在教育實踐中自覺把辦大學與改造國民性有機結合起來,力求改造國人在精神、身體乃至思維方式上的種種陋習,使之適應世界文明的潮流。
首先,張伯苓認為大學是練習應用學問的場所。“南開大學教育目的,簡單地說,是在研究學問和練習做事”。一方面,他認同當時一些教育家提出的有關大學是研究學術、傳授知識場所的觀點,同時他又認為大學更應是練習做事,培養干才的地方,而“做事本就是應用學理,將平日所得來的公律、原理、經驗應用出來到實事上去”。在他看來,探求知識邏輯和應用學理,兩者結合起來才算是大學,才是中國的大學。他主張中國大學科學研究應以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為背景,遵循三項標準以求得實效:“(一)各種研究,必以一具體的問題為主;(二)此問題必須為現實社會所亟待解決者;(三)此問題必須適宜于南開之地位”。由此看出,他所謂的科學研究并非“純科學”,而是應用型研究,“以實用為科學的重點,是把科學從崇高的地位拖到塵埃”。他強調研究知識本身不是目的,研究的真正目的在知識之外,在于培養實用人才、服務社會。
其次,張伯苓認為大學是熏陶人格的地方。他強調大學“研究學問,固然要緊,而熏陶人格,尤其是根本”。他反復談到:“教育一事非獨使學生讀書習字而已,尤要在造成完全人格。”而他所說的完全人格,“廣義而言,學校則教之為人。何以為人?則第一當知愛國”。他把愛國作為人格教育的第一要義。在他看來,人格重在“群性”中發展,體現“公”的精神,而不是自私的本位主義。他還倡導在自我教育中培養人格,認為“南開的教育宗旨在使學生‘自動’、‘自覺’、自我負責,以求上進”。他還把“理解”后的“自動”稱作“自由”,“即一切事不使學生專仗教師去推,當認清理解,自己去行,意在造出一班自動的人來,果能按理解去自動,即完全給以‘自由’”。
基于對大學性質和使命的以上認識,他認為中國大學存在的理由有三點:
一是,為解決中國之問題為教育。他明確提出,教育不僅僅為個人發展,更重要的是改造社會,“若僅為個人增加知識技能而辦教育,則教育神圣亦不足稱矣”。他認為“中華民族之大病約有五端”,即愚、弱、貧、散、私,辦大學“其消極目的,在矯正上述民族五病;其積極目的,為培養救國建國人才,以雪國恥,以圖自強”。他多次強調,“創辦南開學校的目的在救國,在救整個的中國”。當一位美國教育家問他教育的目的為何時,他回答說:“我之教育目的在以教育之力量,使我中國現代化。俾我國民族能在世界上得到適當的地位,不至受淘汰”。他摒棄當時純科學和純學術的論調,把“利用厚生”作為科學的根本目的,從而把科學從圣壇請到人間。他還主張學術應以中國社會為背景,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為目標,特別指出社會科學要“以其具體社會為背景,無所謂古今中外通用之原則”。
二是,造就新人才而為教育。“教育為改造個人之工具”,大學的職能首先是培養人,造就新人才。他多次強調,“在現代世界中求生存,必須有強健的國民。欲培養強健的國民,必須辦新式學校,造就一代新人”。何謂新人?他認為其中重要的是有愛國之心和愛國之力,“有愛國之心兼有愛國之力,然后始可實行救國之宏愿”。他強調大學生在學期間,“宜于此數年內,預備充分之學問之能力,以期異日盡責于國家”。
三是,光大中國之固有文化為教育。難能可貴的是,張伯苓還提出了大學具有文化使命的思想。他在回答外國人的詢問時提出,大學要“整理中國固有之文化,摘其適合于現代潮流者,闡揚而光大之,奉為國寶,并推而廣之,以求貢獻于全世界”。針對如何對待本國文化問題,他認為“中國雖采用新法,亦不可盡棄固有之美德”,“吾人修身制度為中國古代文化之所結果,實不可以進步之利益,遽爾犧牲。然吾人亦必須改變,因世界為日日改變者”。在文化繼承與發展關系上,他首先主張要立足中國傳統和現實,但并不囿于中國傳統,主張兼收東西文化遺產。隨著辦學實踐的深入,他越發感到中國大學應具有“土貨化”即民族化的東西,“以往大學之教育,大半‘洋貨’也”,而“外人之法能資吾人之借鏡,不能當吾人之模范”,“中國人在利用中國之天然環境,非有土產的科學不為功”,“中國大學教育目前之要務即‘土貨化’……吾人為新南開所抱定之志愿,不外‘知中國’、‘服務中國’二語”。張伯苓的中國化、民族化大學理念與實踐,可謂是中國大學發展史上的一個創舉。
三、人本論視野下的大學使命觀
所謂人本論,就是以人的個體存在為本位,強調人的價值和人的尊嚴,注重現實人生和人格的完成。如果說認識論和政治論都把“高深學問”作為其邏輯起點,而人本論則以人的存在作為邏輯起點;認識論和政治論的落腳點要么是知識,要么是知識背后的社會價值,而人本論的落腳點顯然指向了人的存在。在人本論哲學看來,教育作為一種人的活動,它既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又服務于人的生命存在,人的存在和發展既是教育的出發點,也是教育的歸屬。梅貽琦(1889~1962)在執掌清華大學和實際主持西南聯大期間,積極倡導通才教育,并開創了清華大學校史的黃金時代,他的辦學思想實質上屬于人本論的大學使命觀。
梅貽琦認為人類生活主要不外乎兩大方面,即個人和社會,這兩個方面是人類文明生活的兩大基本內容,也是確立教育目的價值取向的兩大維度。“教育之最大的目的,要不外使群中之己與眾己所構成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進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他說,就中外古典人生哲學而言,“為己”是共同目的,但是,希臘人生哲學的精髓是“一己之修明”,以自身的完善為最終目的;我國儒家思想則在強調“學者為己”的同時,主張通過教育“安人安百姓”,“為眾人與社會之福利”。這就將個人發展與社會發展辯證統一起來,揭示了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個體與社會“安所遂生”。
具體到大學教育,梅貽琦認為其目的就是“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現代大學始終未能超越“明明德”和“新民”二義之范圍。如果說“明明德”是強調大學對個體內在素養的提升,著眼于包括知、情、志在內的完全人格的培養,那么,“新民”則是對大學外在引領作用要求;前者側重于個體發展,后者則重在對社會的功效。只有個體得到健全發展,才能更好地服務社會,可以說“明明德”和“新民”,這是梅貽琦對大學存在價值的真切闡釋。
為實現大學的使命,他認為大學應該進行通才教育,因為在他看來,“大學期內,通專雖應兼顧,而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專”,如果大學過于重視專識教育,就不會發揮大學應有的新民功能。他認為,社會生活比社會事業更重要。事業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雖然事業足以輔助人生,推進人生,但不能說全部人生都寄托在事業之中。通識屬于一般生活的準備,專識只是為特種事業準備的。通識的作用,不僅是提高自身修養,也具有自通于人的作用。如果這個結論成立的話,他認為“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以無通才為基礎之專家臨民,其結果不為新民,而為擾民”。
梅貽琦基于其對大學價值和使命的理解,從三個方面對大學之“大”進行了闡述:
一是,大學探討大學問。這里的“大學問”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三大部門”。他認為“學問范圍務廣,不宜過狹,這樣才可以使吾們對于所謂人生觀,得到一種平衡不偏的觀念,對于世界大勢、文化變遷,亦有一種相當了解”。“知識之為物,原系綜合聯貫的,吾人雖強為劃分,然其在理想上相關連相輔助之處,凡曾受大學教育者不可不知也”。他主張大學階段應該給學生以“通識”訓練,要求學生對自然、社會和人文三方面都具有廣泛的綜合知識,而“不貴乎有專技之長”。大學就是要使學生“對每門有充分之了解,則于三者之間,能識其會通之所在”。此外,大學問還在于兼容并包,包容百家。他認為大學應融會不同學派和思想,有“自由探討之風氣”,而不應限于一家一派。
二是,大學乃有大師之謂也。梅貽琦認為大學的核心是大師,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他多次強調,“師資為大學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亦圖之至亟也”。抗戰勝利后,梅貽琦又告誡清華校友:他日諸校友重返故園時,勿徒注視大樹又高幾許,大樓又添幾座,應致其仰慕于吾校大師更多幾人,此大學之所以為大學。他同時認為,大學教師不僅僅是開展科學研究、謀求學術獨立的主體力量,也是一校精神之所在,“我們的智識,固有賴于教授的指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
三是,大學匯聚大文化。梅貽琦認為大學不僅是教授知識,更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存在。“就其所在地言之,大學儼然為一方教化之重鎮,而就其聲教所暨者言之,則充其極可以為國家文化之中心,可以為國際思潮交流與朝宗之匯點”。他還列舉歐洲中古文化史上存在三大運動均源于大學,闡明大學是引領文化發展的策源地。他認為,“一地之有一大學,猶一校之有教師也,學生以教師為表率,地方則以學府為表率,古人謂一鄉有一善士,剛一鄉化之,況學府者應為四方善士之一大總匯乎?”他還推動清華大學與德國等建立了互派研究生制度,并邀請世界著名科學家來校做長期或短期講學,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
梅貽琦與蔡元培、張伯苓同為中國近代大學奠基式人物,在長期的大學實踐中,逐漸形成了各自獨樹一幟的大學理念。蔡元培以高深學術為本位,遵循高深知識的邏輯演繹大學使命;張伯苓以社會為本位,圍繞“公”“能”教育闡釋大學價值;梅貽琦則側重以個體為本位,通過通才教育詮釋現代大學理念。三位大師雖然對大學的理解以及思考的路徑不同,但最終殊路同歸,不僅成就了中國近代著名的三所大學,同時也推動了近代中國高等教育思想的形成和發展,這些思想對我國當今大學的實踐也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本文原載于《天津市教科院學報》
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