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嗜酒,雖然平日里也讀些雜書,讀過“會當一飲三百杯”之類的酒中豪言,當時也頗為心動,但終究沒有學會飲酒。
不過曾經有一個時期,不嗜酒的我被迫在三個月的日子每天早中晚的喝酒。那時我剛從果樹上摘果子摔下來跌成重傷,醫生說喝點藥酒對腿的恢復有好處。母親聽了趕緊張羅,新買了個玻璃壇子,又兌好了所需的藥材,做了一大壇子的藥酒給我,并囑咐我每餐都要喝,讓腳早點恢復。拗她不過,我看著滿壇子足有十幾斤的酒,心中畏懼和幸福之情頓時交織一起。
喝酒的時候,只敢用最小的杯子倒上小半杯,蟬飲朝露似的慢慢吮吸。這在真正飲酒的人看來是件極不痛快的事,可即便是這種打著“吃藥”的旗子下的小氣喝法,我都覺得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折磨。每次回家,母親問我酒喝了沒有,我都要向她大吐苦水訴說自己的不堪。母親照例要勸慰我一番,說沒想到會這樣,又說我小的時候是很喜歡喝酒的。
小的時候我當然也不會喝酒,母親所說的我喜歡喝酒并不是真正的喝酒,那只是剛釀了三天才發酵的甜米酒,說是喝酒其實更多的是貪吃甜食而已。
母親生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里,沾了山水的靈氣,心靈手巧,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就會做各種農活和手工。不過釀米酒這門手藝卻不是在外婆家學會的,因為據母親自己說她小的時候家里很窮。
當時所有人都很窮,可這樣窮在山村里頭還有區別呢。同樣是一個家庭,作為女孩子的母親和我唯一的舅舅遭到了外公的區別對待。那時一家人吃不上飯,每次做飯都只有一小碗純米飯,這個是舅舅專屬品,母親和幾個姐妹吃的都是摻了蘿卜或紅薯的飯。吃飯都這樣,自然不會去釀什么米酒了。母親釀酒的本事應該是出嫁后分田到戶了,有了糧食了以后自己學會的。
作為早期自學成材的典型,母親釀酒的技術受到了親戚鄰居的一致夸獎。鄉下人釀米酒多半是自家人喝用的,可我家是個例外,父親和我們幾兄弟都不喝米酒,于是母親釀的米酒成了親戚朋友十天半月來串門的最佳動力,也因此母親釀酒的名氣漸漸傳開了。
鄉下人雖然窮,也有自己的待客之道,客人來了,沒有酒端上來是很沒面子的,不釀酒的人家這時往往會到我們家去打一碗應急。當然次數多了即使母親每次都笑臉相迎,人家也會覺得不好,但又不能少了這碗酒,于是釀酒而不喝酒的我家漸漸賣起酒來,賣酒賺來的錢貼補家用,母親這一釀酒就是幾十年。
雖然我不喝酒,但是母親每次釀酒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吃糖拌糯飯,喝甜酒是小時候的我的最愛。那時平日里除了三餐沒什么零食之類的,釀酒的時候能用白糖拌上小半碗的糯米飯是個極大的享受,以至于我們這里有句俗話,說一個人特別開心的時候常說“你吃了糯飯”。糯飯就是釀酒時蒸熟的糯米,剛從甄里倒出來最好,每次蒸好糯飯的時候母親都問我要不要,而我先要找找家里還有沒有糖,如果有的話那就不客氣了,自己盛上滿滿一碗高興地吃起來。
現在想起來,這東西其實不好吃,如果沒有糖的話比粳米飯難吃多了,不知道為什么小時候的我對它戀戀不舍。那時,我印象中母親很少吃。開始我老以為是母親自己說的不喜歡吃糖,現在想來,那時候糯米是很貴的,而且等它變成了酒之后更貴,母親之所以不吃,是為了多釀點酒而舍不得吃。但我當時不能明白母親的這份苦心,我不但吃糯飯,還喜歡吃剛發酵的嫩酒。
酒釀好三天后就開始發酵,這個時候的酒沒有半點的雜味,甜甜的像蜂蜜,吃了連嘴唇都是甜的。這個可是童年的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在我的印象里唯一能和它比的就是有一次生病住院時吃過的橘子罐頭,不過那東西要病了才有機會吃,而甜酒卻是常吃的,它的那股香甜芬芳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底。許多年了,我吃過了無數的甜食后發現沒有什么比它更讓我懷念。也許我太貪吃了,給母親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二十年過去了母親還牢牢記住我那貪吃的樣子,才說了我愛喝酒的話。
可是喝這種酒是很奢侈的,它還只是酒的芽胚,還能茁壯成長,喝它就好比把剛出土的菜芽吃掉,滿足了一時的口欲卻無可避免長久的損失。母親為了這個家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她從來舍不得像我這樣做。在她看來一碗甜酒就是幾碗將來的好酒,就是幾天的菜錢,母親只用調羹調上極少的一點嘗嘗味道變酸了沒有,每逢這種時候,我都湊在一邊賣弄地說酒好甜,目的就是能得到母親的同意再喝上一點。
釀酒雖然能貼補些家用,但和負擔三個孩子的開銷比是微不足道了,母親釀了幾十年的酒也沒能讓這個家變得寬裕起來。幾十年了母親就這樣甜酒的甜蜜對面苦苦的過著,直到我們長大成人。
前幾天,我接到在廣東打工的弟弟的電話,說母親去南方打工了,還進了個廠,我大吃一驚,心里很不舒服。母親說要出去打工說了好幾回了,過年的時候就說要和父親去一個小飯店幫人做事,我聽說事情還不算太辛苦,又和父親一起有個照應,看勸不住也就默認了。后來那人把店子兌了出去,母親沒去成,我總算放下心來。
可這回,母親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就一個人去了,還要像年輕人一樣去進工廠,我真的很擔心。母親的身體不是很好,電話里她說那的伙食不好,上班時間長,人也睡不好,我聽了更擔心了。這個時候的南方已經很熱了,千里迢迢的萬一有個水土不服,一下子想找個人都難。我勸她回來,又叫弟弟也勸她回來,母親不肯。這是早預料到的了,母親不會在沒有收獲的情況下就回來的,就像她說的:她沒有把南下當作旅游的資格。我知道一下子勸不回她,就在電話里反復囑咐母親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馬上回來。
周末回家的時候,父親有時出去做事了,家里就我一個人,冷清極了,這更讓我思念母親在家的日子。家里的酒壇子也空了,望著這些空空的酒壇,我不停的回憶母親的一切,回憶童年的往事。偶爾翻起自己的一本舊書,我看到自己曾經寫下的這些句子:
帶了個米字,
這酒就不隨意醉人了么,
多少回了,
這酒填飽著我的鄉思。
母親的手,
為酒而生的手,
在檐子回檐的老屋,
掀起過多少芳醇的潮涌,
卻在佳釀既成時,
淺嘗輒止。
對于甜蜜的東西,
一直以來,
母親釀造著,
留著,
卻從不多喝。
看著看著又想起母親,不知不覺眼淚潤濕了雙眼。
(編輯 王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