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歲那年,母親因為過度地勞累,引發心臟病,住進醫院。那段時間,母親心情極度抑郁,一直認為自己不久就會長辭人世。甚至有一天,她鄭重地將父親叫到床前,欲把后事托付給他。父親當場便罵了母親,罵完了,便在母親的哭聲里,轉身走到窗口,拿出一根煙來,顫抖著點燃了,狠命地抽了一口。
我站在父親的后面,無意中從灰蒙蒙的窗戶里,瞥見他消瘦的面頰上,竟是有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滑下來。這個一向堅強剛硬的男人,竟然也會哭?!那一刻,年少的我,心內浮起的,不是對母親病重的憂傷,而是詫異,世界上還有比父親的心,更硬的東西嗎,可是就是這顆鋼鐵般冷硬的心,卻也會柔軟,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啊而母親,或許也從父親輕微抖動的臂膀上,窺到了他心內對她的不舍和依戀,所以,她才突然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氣,且最終,逃離了死神的魔爪。
這樣的柔情,也只有這一次。此后的父親,依然是那個威嚴到近乎無情的男人。對兩個時常惹是生非的弟弟,更是嚴厲。冬天里為了懲罰他們逃學打架,讓他們跪在冰涼的雪地上面壁思過。每每看到兩個弟弟膝蓋上,大片青紫紅腫的凍傷,我和母親都忍不住會哭:但父親,卻依然是吼叫著,將熱氣騰騰的毛巾,不耐煩地甩給他們,又警告說,再不改,下次會有更重的責罰等著I我和兩個弟弟,在幾年的叛逆期里,因此便一直恨他,急切地盼望著可以早早地離開小鎮,飛到他的威力再無法施展的天地里去。為此我和弟弟在一日日的成長里,愈加地不怕他,膽子也愈加的大了。我們曾經步行穿越整個小鎮,到達另一個小城,最后迷失了方向,被民警遣送回家。我們亦曾一次次跑到車站去,將那些開往鎮外汽車的時間表,背得滾瓜爛熟,只等著我們長大的那一天,在父親的喝斥里,瀟灑地一個轉身,便沒了蹤跡。我們甚至為此次出行,仔細查閱了地理課本的城市地圖,并畫出一份詳細的逃跑路線,后來當然被父親給燒毀了,且沒有逃過一場大罵。
是我先自由地拍打著翅膀,飛出去的,隨后二弟也興高采烈地入了伍。那時小弟每每寫信給我,總會在結尾無限神往地加一句:何時我也能像你們一樣,逃離父親不帶絲毫溫度的鐵砂掌呢?到時,說不定父親會因為沒有人再受他管制,而傷心地流幾滴淚呢。這樣的向往,很快地成為現實,兩年后,小弟高考落榜,他逃掉父親給他安排好的復讀的道路,自作主張地報名參了軍。去的是西藏最偏遠海拔也最高的一個部隊,我擔心小弟無法適應那里的高原氣候,便勸他還是復讀一年考大學的好。而小弟,卻是得意地昂頭,說那里的空氣,比起家里的高壓,難道不是寬松舒適得多嗎?讓我再受一年的痛苦,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弟坐火車走的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去送他。一路上,小弟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從報紙書本上,了解到的西藏的美麗風光,似乎那里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圣地。而父親,則推著大大的行李包,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車快要開的時候,父親在我和小弟夸張的擁抱里,咳嗽了兩聲,才淡然丟給小弟一句好好混,別給我們家當孬種!小弟漫不經心地“嗯”了一下,轉身便進了火車。車終于哐當哐當地開了,我跟著火車拼命地朝坐在里面的小弟揮手,直到最后,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任憑惆悵和感傷,將一顆心,充滿。而后,我不經意地轉身,竟是看到父親,毫無遮掩地,蹲在地上,無聲無息地哭了。
但我并沒有走過去,勸他。我只是重新轉過身去,假裝看別處的風景。一直以為,這個男人,心是冷的,血也是涼的,不曾想,卻是在生活最平淡的一個拐角處,瞥見了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內核。
(編輯 周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