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手絹嗎?”這是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演說時的一個設問。它關乎親情,“這是每天早上我上街前,媽媽在家門口問我的問題。”赫塔·米勒回憶說,“我從來不帶手絹是因為我總要等媽媽的問題。手絹證明媽媽每天早上都在關心我。一天剩下的時光,就只有我自己關心自己了。”
于是,“你有手絹嗎?”成為親情的間接表達。
生活在齊奧塞斯庫時代的赫塔·米勒未必幸福,但她有親情。親情讓她即或遭遇最不公正的待遇,也能有自己的堅守,不放棄,更不會輕生。
而許多中國孩子,似乎還缺少這樣一條“手絹”。不是他們沒有親情,更不是他們的父母不愛他們,而是他們在青春期暗夜里的喘息,我們沒來得及去認真傾聽,或是沒聽懂……
就在春風即將吹拂大地之時,一個16歲的重慶少女,選擇了長江作為她最后的歸宿。當她的母親找到遺書時,才得知平時看上去那么快活的女兒,竟有那么多煩惱。
我讀了這份遺書。
“媽媽,對不起,上課說話是我不對,我從來沒有聽您的話,沒有做一個孝順的女兒。”接下來,話鋒突然一轉,“我活得好累啊!我為什么是女生?你們愛我,疼我,我都知道。但我也有思想,有靈魂,有人格,有尊嚴。我并不是不聽話,而是不想被那些煩人的事所纏繞。有時候我自己都有些懷疑,我是不是有抑郁癥?我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人快活。我還有很多話都說不出口,不想說,只想把它們埋藏在心里。對不起,媽媽,我不是人。我死后,請把我完好無損的所有器官捐給需要的人……”
讀到這兒,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多懂事的孩子,臨死還想到他人!
她的母親在一旁淚如雨下:“孩子,不是媽媽有意罵你,那全是為了你好,你怎么就丟下媽媽走了呀!”事情的原委很簡單:事發當天,母親接到女兒班主任的電話,讓她到學校去一趟。班主任稱,她的女兒上英語課時和其他同學說話,致使英語老師無法上課,“為配合學校教育,請你女兒和其他幾名同學回家休息一周。”
“休息一周”,說祛冠冕堂皇,可母親哪里丟得起這面子!
回家的路上,母親責備了女兒一通。女兒沒說話。吃過午飯,女兒稱要回學校拿書,從此一去不返。冰冷的江水吞噬了尚在發育的少女軀體。
母親把遺書珍藏起來,那是孩子最后的聲音,在未來的歲月里,它將陪伴母親一生。“原來,娃娃心里竟有那么多苦啊!”
我無法簡單地用“感情脆弱”來評價少女的輕生。畢竟,她不是個案。重慶精神病院心理危機干預中心主任楊發輝醫師曾給我提供了一個數據:在重慶3200萬人口中,每年有6000人死于自殺,其中青少年占相當比重。
這個少女,是今年輕生的第幾個孩子?無人知曉。只知道,她的死引來眾人的惋惜。大家真誠地告誡:孩子,生命只有一次!孩子,生命雖然屬于你,你有權利選擇生死,但你的生命始終連著父母的血脈,他們含辛茹苦地撫養你容易嗎?
但如是告誡,能阻止決絕的瞬間選擇嗎?
對于這樣一個嚴肅的話題,我已關注了很久。我曾無數次在內心問:輕生,僅僅是一時沖動嗎?事實上,當生命被日益發達的科學與醫療技術重重保護后,日益發達的技術卻偏偏救不了防不勝防的輕生者!
或許,你可以指責輕生的少男少女太懦弱、太自私、太沒責任感,但作為成年人,我們又何嘗真正傾聽過他們內心的喘息與掙扎?我們給他們設計了太多的光環——鮮花、隊旗、笑臉、溫情、友愛、甜蜜……太多感人至深的“心靈雞湯”以溫馨的表象麻痹著他們,也麻痹了我們。
但生活遠不是心靈雞湯。它的冷峻與嚴酷,它的堅硬與猝不及防,常常給你我以當頭棒喝。不妨再講一個放棄生命又死里逃生的少年的故事。
那是一個夏天的凌晨,一個17歲的少年憤怒地沖上嘉陵江大橋,縱身從50米高的橋上跳下。萬幸,他獲救了。奇跡在于,自1966年這座大橋建成后,40多年來跳橋者不下百人,幾無生還者。那橋畢竟太高了,堪與舊金山金門大橋相比。
但我更想知道,少年為何怒,為何想不開,為何求死?當我與他面對面時,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我要以死來報復父親。”
少年語氣平靜。他身高1.78米,姓陳,讀高二。為那縱身一跳,他住院3天,花掉3000元醫療費,胸椎第七、八節粉碎性骨折,現在腰還不能彎。他平靜得像在說別人:“在病房里,我讀了市內所有寫這件事的報紙,不相信那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接著又調侃,“報上登的我的照片太丑了,不上鏡嘛!”
我單刀直入:“究竟為什么跳?”
他沒接茬,繼續循著自己的思路說:“我看起來很陽光,其實內心很痛苦。”又說,痛苦的根源是與父親的緊張關系,這成了他跳橋的誘因。事發當晚兒,經營煙攤的父親收攤后,要少年幫著搬東西回家。“我說先去網吧找姐姐,回來再搬吧。哪知父親認為我是抗命。”于是先回家的父親將房門緊閉,“我在門外苦苦乞求,他不開,還說,出去耍個夠呀,不要回來!我說你這不是逼我去死嗎?”“要死就去死!”父親回了一句。“你要我死,我就死給你看!”少年哭著直奔大橋。“我當時已經想好了。”少年脫掉拖鞋,右腳跨上橋欄桿,“當時心里很緊張,腳下黑得深不可測,跳還是不跳?”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渴望有人來勸阻,可夜深人靜,哪有半個人影?“于是我眼睛一閉,跳了。”
上天卻沒收留他。“我喜歡游泳,在游泳館時,最愛模仿電視上的跳水動作。”少年平靜地說,“落水前我習慣性地將全身關節打直,做了個像跳水運動員的姿勢……這也許是我能撿回一條命的原因吧。”
問他:“就為父親那句話,值得以死來報復?”
他答:“也不全是,只是一直覺得活得沒勁。”少年5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再婚后,一家五口蝸居在僅有30平方米的房子里。由于生活壓力太大,父親對兒子很粗暴。“他是情緒化的動物,脾氣暴躁!”久而久之,父子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與母親的交流也很有限。母親開出租車,每天早出晚歸。“我住校。老師只關心成績,盡管同學中有一半父母離異了,但大家都不說家事,說多了會被認為太婆婆媽媽。”談到將來,少年決然道:“力爭早點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
離開家,竟成為17歲的他最迫切的愿望。
從表象看,就因為父親的一句話,犯得著以死相爭嗎?然而稍早,也有重慶渝中區一初中女生因為老師的一句責罵,當即從教學樓跳下,16歲的少女,生命隕落在水泥地上。
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無論媒體還是民間,要么把今天的少男少女說成幸福得像花兒一樣,要么描繪成沒心沒肺的一個群體——沉迷網絡、不思進取、缺乏責任感、拒絕艱苦等等,好像他們一生下來就衣食無虞,悠閑自得。其實,這一代人何嘗沒有他們的局限、困惑與不易?今天的少男少女,在他們的青春剛剛萌發之際,所遭遇的壓力、困惑、失望和苦痛,或許并不比當年的我們少。在這青春的暗夜里,他們因脆弱而決絕,因血氣方剛而不計后果。
楊發輝醫師坦陳,近年來,青少年自殺呈明顯的低齡化趨勢。楊發輝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這一課題:“我曾對重慶一所中學的170名學生進行過心理健康測評,發現68%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雖說不少中小學開設了心理教育課,但往往把它與政治思想課混為一談,心理輔導老師多是從德育老師轉型而來的,專業素養并不高,怎能勝任?”
換個角度看,我認為個中還有另一層原因。就以陳姓少年這一代為例,他們父母的少年時期大抵處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彼時,人們雖窮,但互相多有關心,離婚者極少,家庭安寧,少年們的心智和情感成長基本正常,很少聽說有誰小小年紀去自殺。反觀今天,學業、生存的重壓,家庭的破裂,居所的封閉,讓相當一部分少男少女身心俱疲。他們敏感、自卑、沖動,其“另類”的結果分兩種:一類呼嘯江湖、亂整一氣,最終淪為階下囚:另一類竟以自絕為表達,讓親人承受最大的悲傷。從這個角度說,今天的少年,或許比他們的父輩更識愁滋味吧?
而長期以來,社會又給他們灌輸了多少心靈雞湯?溫馨麻痹著心靈,以至于關于挫折、失敗、孤獨,關于生活的美與殘缺,關于人生即要遭遇苦難等等,少男少女們知之甚少。當自殺正成為嚴重的公共衛生事件,社會脆弱的干預機制和年輕一代柔弱的心理防線,給了我們詩化的說教迎頭一記悶棍!那些暗夜中的喘息,該得到怎樣的傾聽?那些游走于城市邊緣的纖細火花,需要怎樣的呵護與引導?
熱愛生命,是永遠無可置疑的命題。處于后工業時代的中國,已經不是赫塔·米勒的少女時代,僅靠親情是不夠的。每一代人都有記憶的燦爛與殘酷,正視歷史,正視現實,正視真實,或許反能讓動蕩的心靈收獲平靜。
否則,青春無知,知時,一切都已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