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蘋果

八歲那年(1979年)，我第一次吃到蘋果。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正和一群小伙伴在后山的樹林里玩，忽然聽到奶奶在門口大聲喊:“小白，快回來，你姑姑回來了。”

“哇!姑姑回來了!”我興奮地扔下手里的枯樹枝撒腿就往家里跑。

“哇呀!小白的姑姑回來了!快點!”小伙伴們也扔下手里的石子、泥巴、瓦片，跟在我屁股后頭興高采烈往我家里跑去。

姑姑在武漢工作，每次回來都要帶些好吃的東西，多數東西是我們前所未見的，所以姑姑回家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而言，是跟過年一樣令人高興的事。

跑回家，果然看到姑姑正坐在堂屋里那把唯一腿腳齊全的木椅上，端著搪瓷缸子喝水。看我回來了，她高興地放下了手中的缸子，拉起我的手把我抱到她的腿上坐下，又招呼其他小朋友進來。我的那些小伙伴們剛才都張牙舞爪的，現在卻都怯生生一言不發站在門口，眼睛賊溜溜亮晶晶打量著姑姑腳邊那兩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他們破舊的衣服上滿是泥巴和黑污，臉上也是臟兮兮的，小三和二狗還拖著兩條濃鼻涕，每個人都光著腳丫。

這個季節，灣里所有的人都是光著腳丫的。

當然，我也光著腳丫。但是，我現在坐在姑姑的腿上，姑姑可是穿著鞋的，而且不是那種奶奶納出來的鞋，而是從城里供銷社買的回力鞋。

所以，我感覺我是有資格嘲笑他們的。

于是，我就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姑姑也笑了，輕輕地笑了，笑得很好看。一邊笑姑姑一邊對奶奶說:“媽，這個大點兒的包里有蘋果，伢們還都沒吃過呢，洗一下，給他們每人分半個吧。”

于是奶奶從包里拿出了幾個圓圓的紅蘿卜似的果子來，在水缸里舀了幾瓢水洗了洗，拿出切菜刀一切兩半，然后給我們每個小孩手里遞上了一塊。

一股從未聞過的誘人香味在空氣里流動，我仔細端詳了一番手上這半個被稱作“蘋果”的東西，看著它紅黃相洇的鮮亮表皮和潤澤的淡黃色果肉，輕輕地咬了一小口。啊!真好吃!比紅蘿卜好吃多了!

很快，我手中的蘋果吃完了。

抬頭一看，小伙伴們的也都吃完了，只有二狗手上還剩下一小塊，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盯在了這一小塊蘋果上，二狗急中生智，猛地將這塊蘋果扔進了嘴里，咀嚼起來。伴隨二狗響亮的咀嚼聲，一串低沉的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咽第三下口水的時候，我往姑姑的肩膀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說:“壞姑姑，這么好吃的蘋果你怎么不多帶些回來呀?!”

沒等姑姑回答，奶奶瞪了我一眼說:“你這孩子真不懂事，這蘋果不知多貴呢，你姑姑每個月能拿多少錢啊?光顧你吃蘋果就不管你姑姑吃不吃得上飯啊?”

姑姑略略笑了，她抱緊了我說:“小白啊，姑姑其實也想多帶些的，但是我下了汽車還要走十幾里路才到家，就帶這些都快把姑姑累死了。”

“你要回來就告訴我一聲，我去接你!我還可以叫小三和二狗也一起去接你!”我精神振奮地說。

“我也要去接!我也要去接!”小伙伴們群情激昂。

姑姑笑得更開心了，她說:“傻孩子，我怎么告訴你們啊?發電報?人家郵局的還得跑幾十里路送過來呢。再說，有那發電報的錢，又可以多買幾斤蘋果了。”

“是的哦。”小伙伴們愁眉不展地說。

“好了，吃點豐糕吧。這個東西不壓人，我帶了三包。來，我來給你們每個人分幾塊。”

姑姑以前帶回來過一次豐糕，也蠻好吃的。于是大伙又興奮起來了。

就在大伙津津有味吃著豐糕的時候，我向大伙宣布了我的宏偉目標:“等我長大了，我要每天都吃一個大蘋果!”

我的小伙伴們都用無比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姑姑也贊許地微笑點頭。

昨天，那幫當年的鼻涕蟲們來拜訪我，他們一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進門就問:“今天有沒有吃一個大蘋果?”然后幾個人前仰后合笑作一團。笑完還把我當年的崇高理想講給我那個比我高半個頭的兒子聽。兒子聽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問:“不會吧，爸爸?你就這點兒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