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前有一株藤,纏纏繞繞,層層疊疊,像纏了一個薰薰然的夢……
童年如夢似幻。牙牙學語時的記憶總是模糊,費心盡力地回想也不過是幾個影像閃過。記憶里總是明晰的,卻是母親烏黑油亮的秀發。
老屋承載了我歡樂而易逝的童年,這段稀薄卻珍貴的回憶里,每個片段中母親的身影常伴左右,像樂譜上矮矮胖胖的休止符,容易被忽視卻必不可少:朱紅色是母親為我扎秋千時被麻繩劃破的手;米白色是母親在門口等我回家時手中一碗熱氣蒸騰的飯;五彩繽紛是那些漫漫長夜里母親推著搖床給我講的童話……母親親手為我織造了一個多彩的童年。
母親的愛呦,綿遠悠長,像一罐年歲久遠的醇厚的酒,靜靜地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溢香。
老屋門前的藤蓬蓬勃勃地長,莖依舊纖細,卻繁多,圈圈環繞,像一個緬懷過往、纏住時光的籠。
高考失利是我記憶的籠里難以磨滅的印痕。那段時間我習慣回憶,卻被回憶硌得生疼。我會想起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陽光打在我汗濕的不停做題的手上;還有那些空氣被冰凍住,又被呼啦啦的北風劃開口子的冬日,我迎著漫天的雪走向補習班;午夜桌上母親惺忪著睡眼為我做的水果拼盤;高考前一天母親為我削鉛筆時的殷殷期盼……我抑制不住的難過,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在那個陽光灼灼的夏季萎靡不振。那段時間出奇的暴躁,針尖大的不順心都會被無限放大成為暴雨前滾滾的悶雷。我把自己鎖進屋子,整日的看小說;我無視母親的關心,不應母親越來越慌的問話;我推倒那摞小山般的參考書,任它們鋪了滿地。我渾渾噩噩地在拉著窗簾的狹窄空間里存活,氧氣稀薄,憋得我胸口生疼。
終于有一天,我一剎那的閃神,回頭看到母親收拾我一口未動的飯菜時擦過眼角后濕漉漉的手,怔住。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問我人的眼淚為什么向下流,我說不知道,他說那是因為父母的淚總是為孩子流,上一輩的淚水總在浸潤下一輩的成長。窗簾被風吹起的剎那,灌進滿室的陽光跳耀在母親悄然斑駁的鬢角,泛著星星點點的銀光。我終于意識到我的頹廢給了母親多重的負擔,只不過她從未表示過,在我面前假裝若無其事。想起高考結束后母親等在校門外沖我開心的笑;想起母親為我查分時在炎炎烈日下汗水蜿蜒的臉;想起母親對我說沒事,一次的失敗算不了什么……我竟然忘了這次我的失敗以及彷徨會讓母親如何的擔心,只一味地在自己營造的漩渦里沉淪。
母親的愛呦,永遠是天平上沉沉下墜的那端,有著我擔負不起的重量。
老屋終于要改建了,磚瓦轟轟隆隆地倒,連著那纏了整個架子的藤。像迷茫的風箏,不知會被吹去何方。
我到了異鄉工作,南方潮潤潤的天氣像噙了淚,讓人壓抑不住地感傷。我來之前以為終于有一片天空可以天高任鳥飛,可飛上半空的時候才發現我有多眷戀大地的溫暖。
在某個雨夜我突然夢到母親去世。夢里我蹲在家里冰冷的墻角,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我嚶嚶地哭,因為不敢前行,周圍遍布著張牙舞爪的血盆大口,于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手越飄越遠……我猛然驚醒,才驚覺室友在叫我,摸摸臉頰,竟是滿手的淚痕。我恐慌地撥家里的電話,心突突地跳得像不再屬于我,胸腔里的回聲震得耳膜生疼,突然涌上心口的巨大空虛感,讓我一瞬間透不過氣來。慌亂中我竟撥不出家里的電話,幾次后才撥對號碼的我聽到的是一成不變的嘟嘟聲。電流嗞嗞地趟過,像攥著我的神經,越攥越緊,讓我快要窒息。終于,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一聲模糊的“喂”讓我瞬間放松,那聲音慵懶溫軟,屬于我的母親。窗外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南方的雨總是這樣,溫柔繾綣,像含著愁怨的姑娘,而我的汗卻像決堤的洪水,透著肌膚外滲。突然明白母親對我有多重要,那是我忽視已久的支柱,是我走了很遠的路后,依然在我身后凝望的眼。無言卻動人。
我想起媽媽因為給我大冬天洗衣服而皸裂得讓人不忍直視的手;深夜橘黃色燈光下媽媽給我沏的熱茶;媽媽為避免影響我學習總要到陽臺上接電話;中午睡醒一覺后發現媽媽眼皮沉沉地粘合卻不休息只為及時叫醒我……我竟然遺忘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細節。我見證了媽媽兩鬢的斑白,青絲的脫落;我看著媽媽眼眶逐漸深陷,眼角延伸著細細密密的魚尾紋;我發覺歲月累彎了母親的腰,母親于是毫不遲疑地化作柔韌的弓,義無反顧,只為女兒日后某一天能夠離弦展翅。
母親的愛呦,像花木掩映下的古井,尺水不波不過是因為太過幽深。
我想起白居易說慈烏失母后經年守故林;勸孝歌里說十月懷胎重,三生報答輕;很多年前母親抱著缺牙的我,依著那滿架的藤,教我背那首《孟母擇鄰》。我終于明白孟郊。原來十多年前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詩我始終未曾真正懂得,塵封在記憶的匣子里,許多年以后我才在一剎那間醍醐灌頂。那些密密的針腳之所以被眷戀,是因為留著母親指端的余溫,或許還曾氤氳過母親的淚痕,隔著山長水闊,隔著功名與浮沉,那一點點的溫情便彌足珍貴、扣人心弦。我想起故鄉那散了一地的藤。它最終還是混在一堆渾黃的土中隨著拖拉機消失在眼前,以后的命運也只能是枯萎、衰敗,然后,消失。可那藤隔了很多年浮現在我腦海里,卻像從未遠離一般。它像是長長的電話線,埋在幾米深的地下,將彼此的訊息,經過無數次的調制解析,沿著電波傳到彼端。也像是臥波的橋,臨著波濤拍岸,長江滾滾,彼岸是母親鐫刻進我骨髓里的掛念。它甚至像是根植于我手腕上的靜脈,彎彎曲曲,里面的血液淚淚流動,彼端是媽媽消瘦泛黃的手腕。那纖細柔韌的藤啊,跨過了黃河、長江,跨過了重重山水,跨過了幾千萬公里,連著北方那個礦山小城,靜靜扯著母親的心跳與呼吸。
藤層層地纏繞,纏住母愛的溫情;藤無盡地延伸,連著母愛的寸草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