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額頭長了塊灰色的印記,聽人說用金子擦擦就能去掉。在我們顧莊,只有在縣城當工人的天增家有金戒指,母親就拉著我的手去求天增的媳婦李嬸。
李嬸將戒指從手指上捋下來,母親小心翼翼地接過,用戒指在我的印記上不停地擦著,嘴里還哼唱著,金子金子擦擦,印記印記搬家。直到印記處被擦得火燒火燎般地痛,母親才將戒指放在沙發扶手上,和李嬸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
母親回到家里還沒做好午飯,李嬸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說:“大嫂,戒指還用不用?不用就還給我。”母親驚愕地瞪圓了雙眼,端著面瓢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著,顫著聲說:“我把戒指放在沙發扶手上了,你沒有看到?”李嬸漲紅著臉說:“沙發上沒有戒指。”
母親將面瓢放在案板上,向外面跑去。李嬸急忙跟了上去。母親和李嬸將沙發抬到院子里,將屋子角角落落找遍了,也沒有見戒指的影子。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絮絮叨叨地說:“我明明將戒指放在了沙發扶手上,它沒長翅膀,不會飛走啊。是雞、狗給叼走了?”李嬸冷冷地說:“這戒指是天增在大橋商店買的,60塊。”
母親是一步三挪回到家里的,母親回到家里就將疲憊不堪的身子放到床上,破天荒地沒做晚飯,夜里和父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夜。
天剛蒙蒙亮,母親和父親起了床。在他們的苦苦哀求下,大隊支書同意父母在窯廠幫著干活。
放學后,我常常跑到窯廠看父母干活。母親背著七八塊磚或磚坯子,身子彎成一張弓。大冷的天,砭骨的北風呼呼地刮著,母親臉上卻滿是細密的汗珠。在1976年的冬天,我最不忍看的就是母親洗手了。母親粗糙的手背上疤痕累累,皴裂的大口子里凝結著暗紅的血癡,母親洗手時常痛得臉上冒汗。
父母在窯廠忙活了一個冬天,終于湊夠了60塊錢。當母親將血汗錢捧給李嬸時,李嬸雙眼濕潤了,“嫂子,我知道你家困難,這錢留著過年吧。”母親笑著說:“大妹子,我不跑到縣城給你買戒指了,就麻煩天增兄弟買吧。”
還了李嬸60塊錢后,深受感動的李嬸求著母親和她拜了干姐妹。李嬸搬家到縣城時,她還將笨重破舊的沙發送給了我們。
彈指間20年就過去了,我家也像全國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家里新置了真皮沙發,李嬸送的舊沙發只能當劈柴燒鍋做飯了。揭開沙發坐墊,撕掉破破爛爛的絨布,我看到一枚戒指羞澀地畏縮在沙發角落里。
聽到我的驚叫聲,母親蹣跚著走過來,雙手捧著戒指,禁不住老淚縱橫了——她又想起了隔著一段長長歲月的1976年的冬天。
妻子奪過戒指,利索地戴在手上,一臉的興奮,“好大一枚戒指,值一兩千塊錢,我也戴上戒指了。”
母親用雙手捧著妻的手說:“這戒指樣式過時了,我給你買個新的。”母親說著就從妻子手上捋下戒指。“家里才蓋罷樓房,哪還有錢買戒指?”妻子的臉陰得能擠出水來。
夜里,我早已經睡下了,母親將我從床上喚起來,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我不滿地嘟噥道:“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商量?”母親小心翼翼地說:“是這樣的,現在都實行火葬了,一個巴掌大的骨灰盒就能盛骨灰了,再用棺木盛骨灰盒不是浪費嗎?我想把棺木賣掉。”
在母親的堅持下,上好的棺木被人買走了。
后來,我的70多歲的老母親進了趟縣城,她將塵封了20年的戒指還給了李嬸,并堅持著只要60塊錢。
母親還兌現諾言,給她的兒媳買了枚閃光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