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古代的集句詩

集句詩是選摘他人詩文的成句，連綴成篇的一種詩。集句詩可以抒情言志。狀物記事，雖是用別人的現成句子，但表達的是另一種思想情感。如文天祥的集杜詩《思故多》：“天地西江遠，(《送崔侍御》)，無家問死生。(《憶舍弟》)涼風起天末，(《憶李白》)萬里故鄉情。(《江樓宴》)”此詩表達了被囚于大都的作者對家鄉的深切懷念，并有對已經滅亡的南宋的強烈眷戀。

集句詩起于何時。并無確論。有人認為始于北宋石曼卿；也有人認為，據《左傳，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后，魯哀公集《詩經》句為誄以悼之，實為集句詩之始。一般認為起源于西晉傅咸，他的作品《七經詩》，就是從先秦時期的七種經典中采句，而今存《孝經》、《論語》、《毛詩》、《周易》、《周官》、《左傳》這六經詩。如集自《論語》的“克己復禮，學優則仕。富貴在天。為仁由已。以道事君，死而后己”。作者摘取《論語》中的句子，組合成四言詩，宣揚守道事君之理，思想雖有陳腐的一面，卻也可使入見其中的哲理，句式整齊，韻律和諧，讀來瑯瑯上口。這種詩，對于儒家思想的普及。不無稗益。

一篇優秀的集句之作。實為一種藝術的再創造。宋人葉大慶《考古質疑》指出，集句詩“機抒真如己出”，“渾然天成，初無牽強之態。往往有勝如本詩者”。如宋代文學家黃庭堅的《銅官縣望五松山集句》：“北風無時休，(韓愈詩)崩浪聒天響。(陶潛詩)蛟鼉好為祟，(杜甫詩)此物俱神王。(杜甫詩)我來五松下，(李白詩)白發三千丈。(李白詩)松門點青苔，(李白詩)惜哉不得往。(韓愈詩)今日天氣嘉，(陶潛詩)清絕心有向。(杜甫詩)此人已成灰，(李白詩)懷賢盈夢想。(李白詩)衣食當須兒，(陶潛詩)吾得終疏放。(杜甫詩)弱女雖非男，(陶潛詩)出處同世綱。(杜甫詩)搔背牧雞豚，(李白詩)相見得無恙。(韓愈詩)”情景交融，有敘有議，圓合無礙，幾可令人疑為出自一人之手。

除了這種集多人之句而成的集句詩。還有專集一人之句的集句詩。如文天祥的集杜詩：“讀書破萬卷，(《贈韋右丞》)許身一何愚。(《赴奉先詠懷》)赤驥頓長纓，(《述古》)健兒勝腐儒。(《草堂》)”寫出作者不以作一介書生為人生終極，渴望投筆從戎，平虜報國，建功立業。專集一人之句成詩，難度頗大，故多見的還是集多人句的集句詩。也有專門集某一朝代詩作品的，如王安石的《示黃吉甫》：“三山半落青天外(李白詩)勢比凌歃宗武臺。(杜甫詩)塵事難逢開口笑，(杜牧詩)生前相遇且銜杯。(杜甫詩)”四句詩都出自唐代詩人。清人周詠的《感舊》：“袖結清風楚舞妍(司馬光詩)西湖一別忽三年。(楊萬里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晏殊詩)輸與鸕鶿取次眠。(黃庭堅詩)”四個作者都是宋代人。

廣義地說，集句詩還包括集句詞和集句曲，其中也不乏佳作。如蘇軾的兩首《南鄉子》：

寒玉細凝膚，(吳融)清歌一曲倒金壺(鄭谷)杏葉菖條偏相識，(李商隱)爭如，豆蔻花梢二月初。(杜牧)

年少即須叟，(白居易)芳時偷得醉工夫。(白居易)羅帳細垂銀燭背。(韓僵)歡娛，豁得平生傻氣無。(杜牧)

另一首是：

悵望送春懷，(杜牧)漸老逢春能幾回。(杜甫)花滿楚城愁遠別，(許渾)傷懷，何況青絲急管催。(劉禹錫)吟斷望鄉臺，(李商隱)萬里歸心獨上來。(許渾)景物登臨閑始見，(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

這兩首詞格律嚴謹，意境渾融，作者駕馭文字的工夫已臻爐火純青的地步。宋詞創作高度繁榮，改集句詞也成為宋詞的一種樣式。除蘇軾外，王安石、黃庭堅、秦觀、晁補之等部有集句詞。至清代集句而成詞蔚然成風，其中朱彝尊冠絕一時，他的《蕃錦集》中收有集句詞109首。他頗喜玉田(南宋張炎)詞，采自張炎《山中自云詞》成句的集句詞自成卷帙。如《臨江仙》：

無限寒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饑鳥啼舊壘，(沈儉期)古木帶高秋。(劉長卿)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思鄉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解元由(魚玄機)詩題青玉案，(高適)淚滿黑貂裘。(李白)

集句曲主要見于戲曲中。明代傳奇《牡丹亭》中便集句為唱詞。全劇55出，各出的下場詩都用集唐法。如：

此身漂泊各西東，(杜甫)笑指生涯樹樹紅。(陸龜蒙)欲盡出游哪可得。(武元衡)秋風還不及春風。(王建)

門館無私自日間，(薛能)百年粗糲腐儒餐。(杜甫)左家弄玉惟嬌女，(柳宗元)花里尋師到杏壇。(錢起)

又如清人洪舁的傳奇《長生殿》中的集句曲：

花氣渾如百和香，(杜甫)避風新出浴盆湯。(王建)侍兒扶起嬌無力，(白居易)笑倚東風白玉床。(李白)

南來今只一身存，(韓愈)新換霓裳月色裙。(王建)人世幾回傷往事，(劉禹錫)落花時節又逢君。(杜甫)

有人將集句視為“小道”，視為文字游戲，如宋代劉貢夫說：“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意欲強學豪奢，而寒酸之氣終是不脫。”認為集句難登大雅之堂。蘇軾也曾對集句有擔憂，他作的《次韻孔毅甫集古人句見贈》說“退之驚笑子美泣”，韓愈、杜甫這樣的大家都覺得不可接受，他嘲笑集句詩的寫作不過是“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路邊拾得半斷槍，何必開爐鑄矛戟”。但同時他又持一種相對客觀的態度。他又說：“世間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滿千家墀”。這種態度又使得他也曾以集句的形式來進行創作。如他的集句詞《雙荔枝》三首，涉及吳融、鄭谷、李商隱、杜牧、白居易、韓僵、杜甫、許渾、劉禹錫、崔涂、韓愈等人的詩句。所以對集句之作，也不能一概加以否定。實際上幾集句詩詞的寫作難度相當大，雖說是東拼西湊，但要用語連貫，遣字準確，自然貼切，符合格律，且有某種意境，不是個中高手，豈能天衣無縫?再者要對他人之作信手拈來，左右逢源，就非得將他人之作讀得滾瓜爛熟。這又豈是碌碌無能者可以做得到的?

古代出現了一些善于寫作集句詩的作家，如宋代的石曼卿、孔平仲等，著名者當數王安石、朱熹。王安石晚年尤好集句。所作現存45首，如《贈張軒民贊善》：

潮打空城寂寞回，(劉禹錫)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誰人得似張公子，(杜牧)有底忙時不肯來?(韓愈)

嚴羽《滄浪詩話》指出：“王荊公集句最長，《胡笳十八拍》渾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流出。”可見王安石所作集句詩為絕妙好辭。

文天祥的集句詩尤為人津津樂道，他在抗元失敗后，被俘入獄，即集老杜詩句，成《集杜詩》一卷，凡200首。題材廣泛，感慨深沉，讀之使人唏噓不已。如：“結發為妻子，(《新婚別》)倉皇避亂兵。(《破船》)生離與死別，(《贈別賀蘭》)回首淚縱橫。(《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寫戰亂之際，與妻子顛沛流離，生死難料，惶惶難安。這些集杜詩實是宋亡之際的一部戰亂史。

就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有膾炙人口的集句詩傳世。如晚清蘇州人金子春。有題為《四十抒懷》的四首集句而成的七律。其一云!

四十無聞懶慢身，(戴叔倫)生涯還似舊時貧。(朱慶余)誰能阮籍襟懷曠，(劉谷)自嘆虞翻骨相屯。(韓愈)藥圃茶園為產業(白居易)柴門草舍絕風塵。(劉長卿)物情多與閑相稱，(劉咸)卻恐閑人是貴人。(李山甫)

寫得格律謹嚴，音韻瀏亮，情景相稱，無拼湊雕琢之感，有渾然天成之美榭另有清代湖南祁陽人陳榮杰作有《春夏秋冬登黃鶴樓集唐》32首，亦稱佳品。如春詩第一首：

江邊黃鶴古時樓，(白居易)崔穎題詩在上頭。(李白)一自神仙留笑語，(李山甫)至今鄉土盡風流。(李遠)吟哦但寫胸中恨，(許堅)簡貴將近物外游。(韓僵)莫道昔人曾擱筆，(嚴維)才非白雪也賡酬。(張泌)

集句作為詩詞的一種代表形式，今人也有愛好者。如著名學者張中行頗喜李商隱詩，集其句為詩。茲舉一例：

遠書歸夢兩悠悠，同向春風各自愁。縱使有花兼有月，他生來卜此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