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我與愛人趙維田分別在團中央和中國少年報社工作。老趙是黨員,我是團員,三個孩子是少先隊員。這是一個奮發向上、幸福美好的家庭。
沒料到1967年風云突變,在那個黑暗、恐怖的年代,顛倒黑白,無中生有,我的家也在劫難逃。老趙被打成反革命,漏網右派、叛徒、特務的帽子戴了整整10年。其實,他是南京地下黨員(中央大學學生),曾于1948年被捕,但他矢志不渝,被營救出獄后仍堅持斗爭,以實際行動迎來了南京的解放。這在1955年肅反審干時,早已有結論。可悲可嘆的是學生出身、經歷簡單的我,不久也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誣陷我14歲(讀初二)的時候,擔任過比三青團區隊長還要大的官,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荒唐之至。3年后,因查無實據,才解除了對我的專政。
但是“風霜刀劍嚴相逼”,沒想到在云南建設兵團的女兒趙薇患了精神分裂癥,在病中被打成反毛澤東的現行反革命。聞訊后我有如五雷轟頂,簡直快要瘋了。這真是奇恥大辱,她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考初中的作文《做毛主席的好學生》文筆流暢、熱情洋溢,獲得語文98分(數學100分)的優異成績,考取北京市重點中學女二中。當年,她僅有15歲,本可以不去插隊,是積極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寫下血書爭取去的。如此熱愛毛澤東的孩子,怎么會是反革命呢?!
第二年,她被摧殘得病情加重了,生活不能自理,兵團為了甩包袱,將她送回北京,一推了之。當我與她重逢時,眼前的她與過去判若兩人:過去,她聰明、文靜、漂亮,而眼前的她,雙目癡呆,瘋瘋癲癲,自言自語自笑,沒有片刻的安寧。作為母親,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為了治好她的病,我四處奔波、求醫求藥。但高昂的醫藥費(每月100多元,而我月薪僅有78元)全家不吃不喝也支付不起。政治上蒙冤,人格失去了尊嚴,加上債臺高筑,我真扛不住了,曾想自縊,求個解脫。但一想到老趙,他勞動繁重,吃不飽,靠我補貼糧票,3個孩子中最小的才12歲,沒有娘怎么活?我走投無路,不得不去找老趙的領導——團中央書記胡耀邦。那時,他的處境并不好,造反派勒令他閉門思過,說他“走資派還在走”。
一個初夏的上午,我找到了耀邦家,門前冷冷清清。我悄悄地走進他的書房,只見三面墻壁全是高大的書柜。50年代我曾聽說,他作報告,宣傳鼓動性很強,據說與他挑燈夜讀,博覽群書有關(說他困了就用冷水澆頭)。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眼下,他身處困境還能安下心來讀書,我由衷地欽佩敬仰。
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頭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說:“我是趙維田的愛人。”他聽了微笑著招呼我坐下。沒想到他是那樣平易近人,我見他就像見了親人一樣,一訴衷腸。當他聽到趙薇在病中,雙手被綁吊在橡樹上鞭打,至今手腕仍傷痕累累,慘不忍睹時,他沉著臉站起來說:“簡直是法西斯兵團!”當他聽到趙薇受摧殘致使病情加重,生活不能自理,兵團甩包袱,一推了之時,他義憤填膺,右手握拳說:“我要為青年一代打抱不平。”他同情地給我出主意說:“首先,要求平反,這樣才能解決治療費,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當時一聽“平反”二字,我簡直嚇了一跳,那年頭是要冒殺頭危險的。再一想,耀邦說得對,平反才是唯一的出路。他大智大勇,敢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作為孩子的母親,孩子的監護人,我還有什么好害怕的。耀邦的一席話,點燃了我要活下去的希望和申訴的勇氣。
關于怎樣寫申訴書,他手把手教我說:“中央首長很忙,年紀又大,因此,申訴信要簡短,不要超過500字,用毛筆寫正楷,字寫得大一些。”臨別時,還叮囑我:“要兵團負責趙薇的治療費和生活費,一直負責到病痊愈能參加工作為止。”
耀邦給我做主的信息不脛而走,親友們膽子壯了,紛紛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當時中國青年報社社長余世光要幫我寫申訴書,胡克實同志有哮喘病,但仍帶病領著我去王府井購買特效藥……
在那漫長的黑夜中,我仿佛看見了一線曙光。
不久,我持申訴信來到了耀邦家。他看完以后,揮筆寫了一封介紹信,內容是:王震同志,今介紹姜達雅同志來你處,她持有申訴書,請接待。最后署名胡耀邦。那字跡流暢而又蒼勁有力。沒料到紅小鬼出身的他,竟寫得這樣一手好字。令我喜出望外的是,信中居然稱我為同志。當時,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我是“反革命家屬”和“有歷史問題的人”,可老首長卻稱我為同志,這對我是多大的安慰和支撐!
當天,我興沖沖地來到了王震同志家。他看了耀邦的信與我握手說:“你個人不幸,家庭不幸,不過孩子回來了總是好事,有的還被打死在外地。”當時,王震是國務院業務領導小組組長,他在我申訴信上作了批示,批轉全國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辦公室處理。從此,由北京市東城區知青辦公室負責人宋常生出面和我一同去與兵團交涉。雖然阻力很大,但每次交涉都能解決部分治療費。
四人幫粉碎后的一天,老趙去看胡耀邦。耀邦關切地問:“你怎么樣?”老趙委屈地說:“被專政了10年,還不平反,看來阻力很大。”耀邦聽了站起來,右手揮拳激動地說:“你給我挺住,堅決地給我挺住!”他憤然地說:“全國像你這樣的,不是10萬,40萬,而是上百萬。”
回到家來,老趙精神煥發,仿佛打了一劑強心針。他喜形于色地告訴我,趙薇平反有希望了。我詫異地問:“你聽誰說的?”他說耀邦已親自出面要云南省委書記李啟明伸張正義,為趙薇平反。果然不久,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傳來了為趙薇平反的消息。我驚喜地問自己:時隔6年了,他怎么還記得趙薇,他為啥親自出面為她平反?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曾經說過:“我要為青年一代打抱不平!”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
耀邦恢復工作后,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老趙的沉冤才獲得昭雪。從此,我們一家人才從苦難的深淵中被拯救了出來。胡耀邦是我家的大恩人,大救星。全家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十年浩劫過后,除了趙薇因受迫害終身致殘,做了時代的犧牲品之外,我們一家人對過去的創傷沒有一聲嘆息,相反卻是奮發圖強,努力成才。屆時年已52歲的老趙轉業學國際法,著名國際法專家、北大教授趙理海說:“你曾是南京市學生運動的領袖,搞了多年團中央的工作,轉業是得不償失的。”但老趙不畏艱難,他前十年磨一劍,寫出《國際航空法》(54萬字,臺灣水牛出版社1991年出版),該書填補了我國在這個領域的研究空白,是航空界的經典之作,至今仍被人奉為該領域的旗艦。趙理海贊嘆不已,指定該書為學生必讀課本。后十年他又磨一劍,專著《世貿組織(WTO)的法律制度》2000年出版后,被舉為“中國WTO的理論泰斗”。他是社科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著名國際法專家、博士生導師、中國WTO法律研究會第一副會長。中央下發紅頭文件特聘他為對外經濟貿易部WTO法律顧問。小女兒當年才15歲,因受家庭株連,不讓升高中,在街道一小廠當童工。恢復高考后,她自學高中課程,讀完大學,又讀研究生,曾在海外銀行工作了6年,現任某市銀行行長。兒子初二文化,在農村插隊8年,上了大學數學系,并從研究生班畢業,現在聯想公司工作。
2002年12月中旬,老趙應邀去南昌大學講學,我陪同前往。“高山仰止”,我倆專程赴共青城胡耀邦墓地謁陵。
墓地氣勢磅礴。老趙深有感慨地說:“耀邦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浩氣長存。”我凝視著墓碑上的遺像,默默地思念著:耀邦同志,當年,你大刀闊斧平反冤假錯案,挽救了無數個苦難家庭,挽救了無數的人才。你不愧為當代的偉人,人民心中的豐碑。你的名字將載入史冊,永放光輝。
(責任編輯 李 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