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節。這是父親去世后第十個春節了。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常常想起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在”,也常常想起與父親有關的一些事情,沉湎在回憶中品嘗著含淚的微笑與含笑的悲傷。
二十年前,我上初一,大年夜同學們約好同登塔山。塔山是我家鄉的一座小山,就在我家隔著一條江的對面。父親卻擔心不安全,說什么也不同意我在夜里登山。同學們都到我家來邀我了,父親還是不給面子,堅決不讓我出門。我含著淚看同學們興致勃勃地出發了,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一夜不和父親說話。對面塔山上都傳來同學們的歡聲笑語了,我的委屈、惱怒一股腦兒撒向父親,拿起筆狠狠地寫了一首詩:獨在窗前為孤囚,大年之夜冷淚流。聞得友人登高處,塔山唯我不曾游。
寫完偷偷溜出房間,把詩從父母房間的門縫里塞進去。寒假后把詩帶到學校,得意地讓同學們傳閱。語文老師看到了,還在課堂上念了一遍,表揚我既善于模仿古詩《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又懂得推陳出新,結合親身感受寫得真實感人,夸得我心花怒放。我趾高氣揚地帶著老師的表揚回到家,午飯時分在父母姐姐面前大加炫耀,還醉翁之意不在炫耀,大談特談教育方法不得當對孩子的傷害。斜眼看父親,他正悶悶地不說話。
年少輕狂的我啊,有一點點不如自己意愿的事就那么囂張——而且是對自己的父親,對一個愛女兒如命的父親。父親其實真的很疼我。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星期才吃一次肉,而且是那種肥肉多瘦肉少的五花肉。記憶最深的一個鏡頭是,父親常將一大塊肉夾進自己嘴里,狠狠一咬,把肥肉和瘦肉分開,然后如我所愿地把瘦肉部分夾進我碗里。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對父親咬肉這個動作念念不忘。
在那個年代,即使都是國家干部的父母收入也很有限,要供我們姐妹仨同時上學著實不易。為了生存,父親不顧國家干部的身份,不管大男人的面子,毅然在狹小的屋子外搞了個豬圈,養起豬來。從此父親天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圍裙,操起大鐵勺到門口喂豬。街坊鄰居看著,有夸父親勤勞的,也有笑父親大男人在家門口喂豬的,還有看到我們家靠喂豬致富而眼紅的。父親對閑言碎語一概不理會,照舊下班后喂他的豬。工作更忙的母親一旦得空也系上圍裙上豬圈。我們漸漸長大,也會幫父母清理豬圈什么的。
但有一件事,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讓我們插手的。那就是每周一次的早起買豆腐渣。父親5點鐘起床,起初用木桶扁擔挑著。后來買了個小推車,推向5里地外的豆腐社。我們執意要幫忙,父親卻堅持要我們多睡會兒覺免得白天上學犯困,母親則早起給我們做早飯:等我們起床,父親已經買豆腐渣回來了。南方多雨,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披著雨衣,奮力將一大袋豆腐渣扛到肩上。這時我會跑過去或手忙腳亂地幫忙或替父親擦去頭發上的雨珠。父親卻說:“別管我,快去晨讀?!?/p>
十年后,我們姐妹仨陸續上大學,父親這才告別喂豬的日子。只是下班后有時還會習慣性地系起圍裙,卻再也找不著他親愛的大鐵勺了。又過了幾年,我們姐妹仨陸續工作了。為家庭為我們操勞了大半輩子的父親終于可以安享晚年了,卻不料在一次公差中猝然故去。
這不可理喻的人生!
整理父親遺物時,赫然看見多年前我的那首詩。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母親哭著告訴我,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父親手捧詩行一夜未眠。
父親一貫以我文采出眾為榮,哪里想到女兒竟以此做武器,對他的關愛口誅筆伐。我不孝!悔恨和遺憾的兩行淚恐怕將伴隨我一輩子!
父親的葬禮上,痛不欲生的我哭喊道:“爸,你若能回來。我愿用我的10年換你的1年!”現在,別說不讓我登高,就是不讓我活都可以——只要爸爸你回來!!
又到春節。父親在廣袤的空間里該是早已不再計較女兒的囂張跋扈。一生無私的他記得的就是我們的好,我們的幸福。父親,我們永遠愛你!
(桂建設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