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宋小武
人海茫茫,人心浮躁。在文學跌入邊緣化的今天,中國的老少爺們兒忙于生計,無多少閑暇,更有五光十色的娛樂活動在爭奪全社會的業余空間,加上作家們常常寫出來的東西或粉飾現實瘡痍,或回避矛盾玩文字游戲,乃至于專揀文化人開涮,在文壇上制造出雞犬不寧的氛圍來吸引人們的眼球。諸如此類,大倒讀者的胃口,使不景氣的中國文學雪上加霜,早已失去原有光環的中國作家漸漸淪為弱勢群體,讀長篇小說對很多人來說,不啻為一種奢侈。盡管如此,顧影自憐的專業和業余的作家們仍以千余部的長篇小說年產量蜂擁投放市場,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自費出的卡拉OK——自娛自樂書。數量雖蔚為壯觀,但大量是無人問津或時髦瞬間的文化垃圾。而真正的好書,可謂鳳毛麟角。近讀《文學自由談》(2010年第2期)黃自華的評論文章《我懺悔,但我無罪》,評論對象是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打破碗碗花》,作者署名劉成見,這個名字在文壇上很陌生,顯然是新手,倒引起我瀏覽的興趣。黃自華的文章定性說:“《打破碗碗花》是一個褻讀人性的亂倫故事……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心靈被強大的罪惡感撕噬得鮮血淋漓,但他們是無罪的。”整篇文章像一篇律師的辯護詞,翻來覆去都在為小說中的所謂“兄妹戀”進行辯護。小說內容不是打官司的材料,是非并不重要,關鍵是文學和審美。亂倫的兄妹戀雖然有一定的吸引力,但早有《雷雨》這樣的名著寫過了。且看現在的電視劇,一個劇火爆了,便會冒出若干跟風的貨色。軍人的痞氣,地下黨的狡詐,一個時期成了熒光屏的主流賣點。
我帶著姑妄看之的心情拿起《打破碗碗花》讀下去,讀完后總算明白了,小說寫的完全不是什么兄妹戀,它寫的是一場人間悲劇。小說文筆不錯,敘事流暢,特別是語言雋永富有詩味兒。描寫的是一個內地打工妹來到廣東謀生,遭到種種欺凌,幾乎走投無路,幸虧得到臺灣來大陸經商的一中年男子的慷慨援助,幾經周折她和他成為一對戀人。小說很自然地引出居住在大巴山的爺爺和奶奶,他倆年輕時私定終身,但由于貧富懸殊遭到富家男方父母的反對,爺爺一氣之下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打算混出個一官半職后再與心愛的姑娘結婚。哪知一失足成千古恨,爺爺參加的國民黨軍隊是中國內戰的失敗者,人民解放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渡過長江橫掃南中國。當時已成為連長的爺爺所在的部隊,駐扎在家鄉附近的一個小縣城,他得知奶奶已懷孕的喜訊,便向長官請假回家鄉和奶奶成婚。正當爺爺購買好結婚物品,滿心喜悅夜不能寐,只等天明趕回家鄉完婚的時刻,部隊突然緊急開拔,急行軍奔向不知何處的遠方,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從此拉開了序幕。
爺爺所在的部隊被解放軍一路猛追潰逃到大海邊,奉命渡海到臺灣。爺爺在不遵命便要被處決的情況下,給奶奶留下一封血書后,含淚渡海去了臺灣。懷著身孕的奶奶聞訊奔到海邊,捧著血書望海痛哭。一個失去未婚男人的少女,一個懷著孩子的大姑娘,是不能被家人和鄉親所接受的,她只好改名換姓隱居在巴山深處,生下孩子,繼而有了小說中的孫女“我”。小說中有兩個重要道具:仁麒和仁麟兩只玉佩,它們是爺爺和奶奶的定情信物。通過麒麟玉佩讓書中的“我”和“他”成為戀人,也由于麒麟玉佩的逐漸解密,使他震驚,他并不完全了解爺爺的婚姻細節,誤認為她是自己的親妹妹,亂倫的羞愧使他選擇了自殺。其實爺爺去了臺灣,終身未娶,而是把一個戰友的遺孤留在身邊,收為螟蛉,義子長大后結婚生子才有了他。小說結尾雖真相大白,但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已經滿含羞愧地去了另一個世界,故事曲折哀婉憾人心魄,令人掩卷嘆息……
奶奶和爺爺一個在巴山,一個在臺灣,幾十年隔海相望,至死不能相見,是生離的慘痛;“我”和“他”邂逅相逢,情投意合,本可結成一對美滿伉儷,卻又因為似是而非的“亂倫”壓力,而走向自絕,是死別的凄涼,可謂雙重悲劇。
我不明白,小說的故事寫得清清楚楚,怎么被黃自華說成是一場兄妹戀?大約黃自華在寫評論文章時就沒有仔細讀原著。這讓我想起當今的文壇,小說固然不景氣,評論界更是萎靡,所謂的評論家們要么是跟風,要么是應景,甚而至于在根本不看作品的情況下,煞有介事地寫出洋洋灑灑的所謂的評論文章來。或隔靴搔癢,或驢頭不對馬嘴,或這個“司機”、那個“懦夫”不著邊際地引用洋人的格言,讓人如墜五里霧中。真正的評論家應該是既學識淵博,具有真知灼見,又能超凡脫俗,不趨炎附勢、不隨波逐流、不為稻粱謀,這樣堂堂正正的評論家當今有幾個?黃自華是不是評論家我不知道,但他那不著邊際而又滔滔不絕的派頭倒是當今評論界的一個典型反映。《打破碗碗花》表現的不是膚淺的兄妹戀,它蘊藏著更深刻的主題。
《打破碗碗花》中的雙重悲劇是誰鑄成的?作者沒有點明,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悲劇的罪魁禍首當然是戰爭,但戰爭是雙方的事,究竟該哪一方來負責?毛主席說:“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是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的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十分明顯,這個歷史唯物主義換句話說,就是:成則為王敗為賊。按中國歷史學家們固有的戰爭觀,區分戰爭的性質是正義與非正義。其實說穿了這個正義與非正義的關鍵還是看成功與失敗。成功了兆民擁戴,失敗了天下喊打。劉邦、朱元璋造反成功了,人人高呼萬歲;黃巢、李自成失敗了,世人稱為賊寇。以此類推,如果希特勒稱霸了全球,世界歷史就得改寫。中國歷史從來就是勝利者編修的,浩瀚的二十四史,哪一部不是勝利的后朝對失敗的前朝的杜撰?勝利者理應盡情炫耀自己的英明偉大,失敗者活該承受無盡的聲討鞭撻。《打破碗碗花》中的悲劇責任理所當然該國民黨承擔,因為人民解放軍是正義之師,所向披靡;國民黨不得人心,一觸即潰,已經被追到海邊了,你還跑什么?干脆舉白旗投降不就行了。舉白旗并非一無是處嘛。在日本沖繩旅游勝地玉泉洞琉球國王村就樹立了一個舉白旗的少女英雄雕像。“二戰”后期,美軍包圍沖繩,這個少女在危急時刻毅然高舉白旗走出山洞,呼喚鄉親停止抵抗,從而挽救了鄉親們的生命。她被沖繩人民視為英雄。白旗一舉萬事大吉,爺爺和奶奶不就可以平安團聚了么?書中的悲劇也就不會出現了。當然建國后的清匪反霸,特別是肅反運動,以至于后來的“文革”,爺爺連同奶奶恐怕是難以幸免的,不過那是后話。
黃自華在《我懺悔,但我無罪》的文章中說,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戰爭中“其實沒有哪一方是真正的勝利者”。這話糊涂!共產黨明明打敗了國民黨嘛,試看當今的熒光屏上,成天炮火連天血肉橫飛,展現人民解放軍橫掃蔣軍的電視劇讓人目不暇接,好不酣暢淋漓!當年國民黨殘軍憑借臺灣海峽負隅頑抗,人民解放軍正待乘勝渡海,要不是朝鮮戰爭爆發,臺灣早就一舉解放了。中國的歷史學家一貫宣揚,凡是為了統一的戰爭都是正義的,解放臺灣自然是絕對正義的戰爭。為了讓《打破碗碗花》中的悲劇永遠結束,祖國統一必然是最后結局。黃自華的文章說:“在戰爭演進的進程中,任何犧牲都好像是天經地義的,這就是戰爭倫理的制高點。一個家族,一個村莊,一個城市的興亡在戰爭中變得無足輕重,何況普通百姓。”這話說得還不糊涂,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政治家考慮的是天下興亡的大事,沒有那么些“人性”、“人情”、“人道”之類的婆婆媽媽廢話。偉大領袖毛主席當年考慮的不只是解放區區臺灣,而是解放全人類。何況“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蘇修忘我之心不死”、“日本軍國主義者亡我之心不死”、“英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甚至“印度反動派”也“亡我之心不死”……滿世界的反動派都“亡我之心不死”。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偉大統帥巨手一揮,號令全黨、全軍及全國人民“準備早打、大打、打核戰爭”直到用“農村(亞非拉)包圍城市(歐美蘇)”一舉消滅“帝修反”。偉大導師甚至引用《紅樓夢》中纖弱的林黛玉小姐的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來闡述國際上的嚴峻形勢,精辟幽默而生動。杜甫詩云:“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亙古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他們的胸襟和氣魄都是一樣宏大的。不過有點小小的遺憾是:國際上規定,對宇宙間發現的新星命名,科學家、文學藝術家等人,只要夠條件均可在他們生前用他們的名字給新星冠名,而有兩種人則要在他們死后一百年,有了良好定評之后方可列入候選,這兩種人就是政治家和軍事家。當然這個規定很可笑,政治家和軍事家向來是睥睨天下大氣磅礴的,他們不會考慮死后一百年什么新星命名的事,只要生前一言九鼎所向披靡就行了。
《打破碗碗花》像一杯高級香茗,細細品來余味深長,戰爭鑄造出千千萬萬的悲劇,而鑄造戰爭的往往就是政治家和軍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