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峻,劉 聰,張 磊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
古人思維中多有“類推”的表達習慣,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同時,古人還指出“類推”的作用是“以類族辨物”,可見“類推”、類辨形式很早便已成為人們觀察分析事物的基本方法。“類推”的觀點即聯系的觀點?!赌印肥紫忍岢觥安祛悺薄ⅰ懊鞴省?、“辨類”等概念。“察類”即觀察事物間的聯系,“明故”即明白類似事物聯系的本質,“辨類”即分析事物之異同并加以區別。中醫漫長的臨床實踐觀察,不僅產生了豐厚的感性認識,而且亦通過“類推”方法產生出大量的接近理性的認識,從而客觀上形成了一個類從、類比、“類推”的認識表述體系,但尚未被人們系統揭示,更沒有在新的科技條件下創新?!邦愅啤狈椒ㄖ挥性诳隙ㄅR床實踐感性認識的體系中,通過大量歸納才能獲得,這也符合中醫實際?!邦愅啤狈ㄖ挥性诔姓J客觀事物獨立存在性的前提下,以事物本質聯系為基礎,才能正確運用或擴展。數千年浩如煙海的中醫文獻和現代臨床實踐存在大量的類從、“類推”等表述方法,其邏輯話語即表述為直觀、形式、演繹、歸納、辯證等方法。在中醫學術表達中包括許多普適可重復且能凸顯其個性又切合臨床實用的具體方法,它既是中醫理論體系構建方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指導臨床的實用法則,還是大口徑借鑒吸納現代科學技術以完善該方法的重要研究方向。
古人在類推之前首先必須正名??鬃犹岢觥懊徽齽t言不順”(《論語》)的主張,但主要停留在政治名位上。而墨子則明確提出“以名舉實”(《小取》)的主張,即“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名實耦合也”(《經說上》)。這也就是說,概念是從客觀事物而來,是客觀事物的反映,從此出現了邏輯思想的萌芽。集先秦邏輯思想大成的荀子在評論各家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正名的原則:“同則同之,異則異之,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喻則兼,單與兼無所相避則共”(《正名》),即名是說明實的,實同則名同,實異則名異。由于事物有具體種類之差別,但有的用單名詞表達,有的用復稱名詞表達。事物雖有差別,但有相同性質就可歸入一類。簡而言之,就是名副其實,概念與客體相符,這就從內涵上揭示了概念的來源和本質。從外延角度,墨子對概念作了“達、類、私”(《經說上》)的分類,即普通概念、類概念和個別概念。從屬種關系上則認為,屬概念包含著不同的種概念,其特點是“兼”(《經說下》)。與之相同,荀子也分為 “單名、兼名、共名、別名 ”(《正名》),以區別單一概念和復合概念以及屬概念和種概念。而名辯家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則以其具體實例論述了后概念和種概念的區別。
類的概念產生和正名后,醫藥領域遂開始使用。以《內經》為例,其成書年代正值中國哲學史上百家爭鳴階段。在強大的論辯思潮中,諸子百家為駁斥論敵、宣揚己見,都不同程度地從思維形式、思維規律和邏輯方法上尋找根據和武器,形成了先秦哲學豐富的邏輯思想。《內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當時最進步的哲學觀點,來系統說明豐富的醫療實踐以構建醫學理論。它不僅從學術思想上自覺地運用了辯證邏輯,如陰陽的對立統一、氣機的升降出入等,而且在寫作方法上多采用問答形式,亦廣泛運用形式邏輯。在這些邏輯思想指導下,《內經》以類的概念和由此引申出的方法構建出藏象學說,這個學說中亦大量地運用了類推方法。
類的概念和類推方法的具體標志是判斷方法的運用。邏輯學認為,判斷是由概念組成的對事物有所斷定的思維形式,它表示概念之間的關系不限于反映事物的規定性。墨子稱判斷為“辭”,并提出“以辭抒意”(《小取》)的主張。荀子 《正名》也指出:“辭也者,兼異實之名論一意也”,即判斷是用眾多概念來表達的一個意思。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指出:“在希臘哲學的多種多樣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種觀點的胚胎、萌芽?!闭侨绱?先秦邏輯學這一萌芽在《內經》中已有運用,如《素問·脈要精微論》的“以此參伍,決死生之分”,就是以望聞問切所得到的認識來判斷疾病預后的實例。
在運用類的概念進行判斷時亦分多種形式。直言判斷方面有兩個基本形式,其一是全稱肯定判斷。如 《經說上》:“盡 ,莫不然也”,即所有 S是 P,如 《熱論》所謂“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其二是特稱肯定判斷。如《小取》:“或也者,不盡也”,即有些S是 P。如《至真要大論》所謂“不治(不治旺而然者)五味屬也”。模態判斷方面有三個基本形式,其一是必然判斷。如《經說上》:“必,不已也”,即 S必然是 P。如《評熱病論》所謂“邪之所湊,其氣必虛”。其二是或然判斷。如《經說下》:“無說而懼,說在弗必”,其中包含 S是或不是 P。如《素問·調經論》所謂“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陰,或生于陽”。其三是實然判斷。如《經說下》:“有之而不可去,說在嘗然”,即 S是 P。如《素問·太陽陽明論》所謂“脾與胃以膜相連耳,而能為之行其津液。”關系判斷方面有兩個基本形式。其一是選言判斷。如《經說上》:“辨者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奔?A或 B,二者必選其一。如《素問·上古天真論》所謂“人年老而無子者,材力盡矣?將天數然也”,就暗含了預期的選擇。其二是假言判斷。如《小取》:“假者,今不然也”,即設 S是 P。如《素問·評熱病論》所謂“不出則傷肺,傷肺則死矣?!本C上所述,全稱肯定指示事物的共同性,要求考慮問題要面面俱到;特稱肯定告誡不要漏掉個別情況;或然判斷啟發分析鑒別;實然判斷提醒既有現狀。值得注意的是,基于中醫理論的特點,《內經》中假言判斷俯拾皆是,對種種條件下的生理、病理、辨證、治療作了前瞻預示,留下“邪氣盛則實,正氣奪則虛”、“氣復反則生,不反則死”等大量警句般的名訓。
在正名概念并進行判斷的基礎上,亦存在許多推理現象,即所謂“求其屬也”。推理是由一個或幾個已知判斷推出一個新判斷的思維形式。墨子指出“以說出故”(《小取》),即是 “明故”的要求 。“說,所以明也”(《經說上》),即推理的作用,是將論題的根據展示出來。荀子的《正名》也指出:“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即推理是運用判斷對某個或者一類事物作出正確的分析和結論。在推理過程中,墨子認為必須具備“故、理、類”這 3個基本范疇?!洞笕 ?“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也。”即一個判斷要有根據才能提出,要符合規則才能推論,要做類的比較和轉換才能引出新的判斷,所謂“三物必具,然后足以生”(《大取》)。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亦說:“歸納和演繹,正如分析和綜合一樣,是必然互相聯系著的?!痹谙惹剡壿媽W中,歸納推理和演繹推理像孿生兄弟同時孕育成熟,而介于二者之間且身兼二者性質的類比推理也應運而生。
首先我們研究歸納和演繹推理。荀子《大略》說:“是非疑,則度之以遠事。”即考察過去,從總結具體的經驗中得到合乎規律的認識。《小取》也說“以類取”,從個別事物提取同類的共性。這一邏輯形式,對于從豐富經驗中抽象理論的《內經》來說顯然是必要的。《經脈別論》:“故飲食飽甚,汗出于胃;驚而奪精,汗出于心;持重遠行,汗出于腎;疾走恐懼,汗出于肝;搖體勞苦,汗出于脾;故……生病起于過用,此為常也”,這就是對內傷發病規律性的歸納。與歸納推理相反,演繹推理則是從一般到特殊的推理,即荀子所謂“以類行雜,以一行萬”(《王制》),墨子所謂的“以類予”(《小取》)。還如《靈樞·口問》:“此厥逆走上,脈氣輩至也。少陰氣至則嚙舌,少陽氣至則嚙頰,陽明氣至則嚙唇矣。”其次我們研究類比推理,該推理是根據兩種事物進行比較的推理。墨子在《小取》中就類比的形式進行了論述:“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即兩個相同的事物具有相同的性質,對于未知的事物,可以因其與已知事物同類而斷定。《內經》廣泛采取五行屬性類推,使之成為中醫學最基本的認識事物的方法,是眾所周知的。諸如《陰陽應象大論》:“天有四時五行……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等等。這一由已知到未知的類推手段,可以使人們超越現有認識的狹隘界限,獲得深廣的知識,并成為辨證施治過程中有所依從、有所遵循的方法。
推理是具有一定根據的推測活動,與之相關聯的還有一種驗證的方法,即所謂“善言氣者,必彰于物”。談到驗證必先明確假說。假說是人們對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推測性說明。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只要自然科學在思維著,它的發展形式就是假說?!爆F代人都知道對假說的驗證有兩個手段:一是科學實驗,二是實際觀察。但在先秦時期實驗是做不到的,那么驗證一個事物就只有靠觀察的手段,其主要衡量標準也是能否利國利民。墨子《非命上》說:“于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把利國利民作為考察事物是非曲直的標準,這是一個方法上的創舉。荀子《性惡》也說:“凡論者,貴其有辯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行?!倍驹谛屡d地主階級立場上的法家韓非,其“參驗”主義則使他由疑古轉入反古變法。他認為“言會眾端,必揆之以地,謀之以天,驗之以物,參之以人,四征者符,乃可以觀矣(《八經》)?!比绯鲆晦H,《素問·氣交變大論》云:“善言天者,必應于人;善言古者,必驗于今;善言氣者,必彰于物;善言應者,同天地之化?!薄鹅`樞·官能》云:“法于往古,驗于來今”,這些都表現了注重驗證的思想?!秲冉洝凡粌H從方法論上重視驗證,實際運用也不乏其例?!鹅`樞·逆順肥瘦》云:“岐伯曰:故別絡結則跗上不動,不動則厥,厥則寒矣。黃帝曰:何以用之?岐伯曰:以言導之,切而驗之,其非必動,然后乃可明逆順之行也”,闡明了驗證自已理論的方法?!端貑枴ゐ粽摗吩?“有漸于濕……痹而不仁,發為肉痿,故《下經》曰:肉痿者,得之濕地也”,這便是對古典醫經理論的驗證,即“借一斑略知全身”之例。以上說明,在先秦形式邏輯的影響下,使《內經》在語言表達上更準確、更精煉,在說理上更縝密、更有力。
藏象學說是中醫理論之核心?!安叵蟆币辉~,《內經》中凡兩見,即《素問·六節藏象論》篇名及該篇中“藏象何如”之提問。以“藏”與“象”二字相關成句者,還見于《素問·經脈別論》“太陽藏何象”、“少陽藏何象”、“陽明藏何象”等?!安叵蟆敝x主要有三,第一根據《靈樞·外揣》的“司外揣內,司內揣外”思想,其具有內外聯系之意。第二,根據《丹溪心法·能合脈色可以萬全》所謂“有諸內者必形諸外”之語意,反映藏于內之本質活動必有征象表現于外。第三,根據《靈樞·本臟》所謂“視其外應以知其內臟,則知所病也”和《淮南子》所謂“有病于內者,必有色于外”等思想,反映其內藏有病,其外在亦表現出相應的癥狀。三者概而言之,即藏于體內之臟腑活動表現于外的生理功能和病理現象。由于藏象學說表達人體功能時多以類相從、取類比象,所以在大量類從事例中,潛藏著許多類推法則。然而,因歷史局限古人對類從材料精審不夠,或有牽強成分夾充其間,這便影響了精華成分的正常彰顯,因此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之必要。
宇宙事物是普遍聯系的。同類事物存在方式和聯系秩序具有相同相似處,但亦有差別。正因為藏象學說在長期臨床實踐觀察獲得感性認識基礎上,在“類辨”思想指導下形成,所以取類比象、類比類推知識豐富。藏象學說中存在的類推法在思維形式上具有多重屬性。如從人與自然聯系角度分析,肝屬木,脾屬土,木克土,所以“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其脾氣”。這一認識乃為“直觀邏輯”形式。再如表述五臟之功能為“藏精氣而不瀉”,由此加上小前提,心屬五臟之一,結論是心亦藏精氣而不瀉,這樣便構成“形式邏輯”的三段論式。這種類推在藏象學說中大量存在。但在這司空見慣的類推中,能否剔除其牽強成分,這是本文特別要提出的問題。如六腑之功能是“傳化物而不藏”,按照三段論規則,胃、小腸、大腸、膀胱各為腑,它們都“傳化物而不藏”,可以理解。但三焦和膽這兩腑傳化何物,就需深入研究了。這兩個三段論怎么構建?如不能構建,則在小前提下追加否定條件,然后推導出否定結論。這對于學術規范來說也是可行的。若能構建,可構建成何種模式?筆者初步認為,可以通過引文分析、同引聚類分析方法,從該兩腑功能記載的大量文獻聚類中尋找出最優答案(限于篇幅不作展開)。正因為類推具有這樣的拓展空間,所以藏象學說中類推科學形式的研究,恰是中醫繼承創新的切入點。
人們一般所說的邏輯學是指形式邏輯學。這一學科,是由古希臘先哲蘇格拉底發端,經柏拉圖發展,由亞里士多德完成。先此的邏輯,都屬于賽理斯創立的直觀邏輯學。16世紀以降,隨著數理科學的發展,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等創立了演繹邏輯學。英國培根開其端,穆勒集其成,創立了歸納邏輯學。德國黑格爾創立了辯證邏輯學。與此同步,中國先哲也在邏輯發展史上取得一定進展。所以勾畫這一線索,其目的是說明藏象學說中的類推法并不簡單屬于某種具體的邏輯學形式,而幾乎包括了上述所有的形式且多交叉配合使用。更重要的是,藏象學說中潛藏的類推形式,一經發掘歸納使之邏輯化,并在現代科技條件下不斷創新完善,便可成為在一般邏輯原理指導下具有普適易重復且切合臨床實用的科學形式。
構建符合中醫臨床實際且普適科學的類推形式,不僅需要邏輯知識的支撐,更需要建立在大量計量數據的基礎上。根據筆者引文分析、聚類分析的親身實踐,用該法構建類推形式是可行的。該法的具體方法很復雜,但概括其要如下:廣泛收集表達人體內環境“以類相從”的材料,亦即由具體到抽象的歸納材料,還有如表達人體外環境規律天人相應的有關材料等。對原始材料進行篩選、考訂后,分別按直觀、形式、演繹、歸納、辯證五類編制長編,各類下再分綱、目、條,對類內歧異處進行考異,對各條學術內容和表達形式逐一辨別,刪繁就簡、去粗取精。對材料具體的計量方法為:一是用文摘法篩出核心期刊;二是以這些核心期刊為研究對象,以它們刊登藏象理論中直觀、形式、演繹、歸納、辯證等文章的作者、文題、單位、參考文獻、重構的邏輯性文摘為字段建立引文數據庫;三是編制或購買引文頻次統計軟件以產生所需數據;四是利用上述數據,繪制藏象理論中直觀、形式、演繹、歸納、辯證文獻被引用頻次表;五是以此頻次表為依據對原始材料去粗取精;六是以引文數據庫為基礎,編制或購買同被引頻次統計軟件以產生所需數據;七是以此批數據繪制聚類圖和耦合圖,以聚類和耦合結果為依據確定類、綱、目;八是以聚類、耦合之聯系尋找新的類推線索并深入分析研究;九是從中醫實際出發,運用邏輯學知識,整理出藏象理論中直觀、形式、演繹、歸納、辯證的一般類型和臨床應用形式,按照內部邏輯關系,制成多層次類推邏輯樹狀結構表;十是對聚類中發現具有多重聯系的類推形式,可單獨開展深度研究,其具體的方法是以三段論形式為指導,在設定大、小前提方面作邏輯、聚類、計量、臨床等多角度考察,篩選臨床實用者經邏輯思考形成普適的形式;十一是對于初步規范的類推形式開展專家咨詢,委托專家臨床試用,反饋意見加以修正。
藏象學說的重要方法來源于先秦“察類明故類辨”思想,表達上述思維的關鍵方法是類推形式。傳統類推形式具有某些局限,因此需要繼承創新??茖W類推形式的構建不僅需要傳統邏輯形式的不斷揚棄和規范,而且需要建立在以計量基礎上的引文分析、聚類分析、耦合分析等支撐,還需要設計合理的臨床驗證方式。重構類推形式,不僅是一個去粗取精的過程,而且是深入研究藏象學說、繼承發展中醫學的可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