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遺忘

文/陳海強（63961部隊）

時光倒退20年，我還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每天在野地里跑來跑去，在校園里晃來晃去，在父母的呼喊中藏來藏去。那時的我自由得如同脫韁野馬，不，應該說像一縷風，來無影去無蹤，誰都無法想象我靜靜坐在一個地方會是什么樣子。我很少認真聽老師講課，但老師總能在課堂上聽到我咯咯咯的笑聲。

當老師們斷言以我為代表的壞孩子必將成長為偉大祖國的害蟲時，我卻開始了另一種蛻變。我愛上了讀書。直到今天我都沒有搞明白我是怎么愛上讀書的。總之，我開始像只小老鼠一樣躲在家里，不停地“啃”書，“啃”完一本就四處去找第二本，實在找不到時我甚至開始看那些皺巴巴的課本，并發現課本里竟然也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母親被我突然的刻苦用功嚇壞了，她常常摸著我的額頭嘀咕：“沒有發燒吧。”后來，母親甚至開始鼓勵我出去玩，當我大搖大擺走出家門時，母親顯得如釋重負：“我寧愿看到你調皮，也不愿看到你安靜。”

我用匕首在課桌上挖了一個洞——我要在自己不喜歡聽的課上透過這個洞看我想看的書。我的同桌是個高尚的女生，她從來不像叛徒一樣告密，反而提醒我：“你要用課本蓋住洞口，老師看到了要批你的！”從這個洞里，我看到了三毛、曹雪芹、維克多·雨果、托馬斯·哈代，這個洞是上天留給我的一扇窗，讓我獲得了極大快樂。

在瘋狂讀書的同時，我糟糕透頂的學習成績竟然悄無聲息地好起來了。有一天，我在讀馬克思傳記時看到一個細節：馬克思和恩格斯常常在工作疲倦時一起研究數學題。這讓我萬分疑惑——難道數學才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戲？我覺得自己也應該研究一下。半年后的一天，數學老師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我決定讓你參加地區的數學競賽。”我大吃一驚，我只知道自己很久沒干壞事了，但從未打算去干那些只有“三好學生”才有機會去做的事。就這樣，我跟著美麗的數學老師踏上了競賽之路，獲得了地區第二名。從此，我的“壞孩子”的名聲戛然而止。

高爾基曾說：“打開一本新書就像闖入一個新的世界。”我在閱讀中不斷沉溺，就像一個孩子獨自闖入萬頃森林。上嘴唇長出絨毛時，我意外地看到一本詩集，作者是故鄉一所專科院校的教師。他的詩寫得很漂亮，我覺得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種秘密才寫出那些詩句。我也想掌握這種秘密。于是，我給他寫了一封信，隨信還附上了我寫的詩。很快，詩人回信了，邀請我到他家里做客。我們聊了很長時間，遺憾的是，后來我再沒去拜訪他。

當我沿著閱讀之路不斷深入書籍的森林時，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其實也是一種冒險行為——閱讀并沒有給我的學習成績帶來恒久的幫助。升入高中后，我的閱讀開始和功課背道而馳。在愛好和學業之間，我不幸成為愛好的俘虜。唯一令我興奮的是，每個月我都能收到幾張稿費匯款單，傳達室的大爺常常高舉著匯款單，笑呵呵地對我喊：“領稿費了！”

高考臨近，我猜自己很快就要被校園拋棄，然后像一堆煤渣一樣鋪在別人前進的路上。母親也開始抱怨我不該看閑書，抱怨父親沒為我爭取到工廠當職工的名額。前所未有的沮喪情緒讓我躁動不安。就在這時，我重讀了毛澤東的 《論持久戰》。重讀的感受竟然全然不同于以往。如果說以往我關注書中潛藏的智慧，此刻我關注的卻是作者寫作時的人生境遇和心情。毛澤東在陜北的山溝溝里寫《論持久戰》時，全國上下正為如何抗日爭論不休，甚至連“亡國論”也被搬上臺面。而在窮鄉僻壤吃著烤紅薯的毛澤東竟然能持有那么令人震撼的勇氣和信心——毛澤東看到的不僅僅是中國戰場，他像一個神奇的魔術師，看清了中國抗日戰爭的一切秘密。當時，我們的歷史書上有這樣一幅照片：毛主席俯身研究北上抗日戰略圖。我每天都要把這張照片看上幾遍，我覺得毛主席的勇氣和信心也給我帶來了力量。“毛主席會保佑我考上大學的。”我說。我的同桌劉文心聽了，笑得差點斷了氣。幾個月后，我拎著一只笨重的行李箱走進陜西師大中文系的大門。

生活在繼續，閱讀從未止息。我開始體會到，閱讀和寫作的關系就像孕婦和胎兒的關系——兩者密不可分。實際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竭盡全力要記住書籍上的符號，妄圖將彌漫在那些符號中的氣息永遠留在自己的嗅覺中，以便在寫作時能輕而易舉地復制它們。我樂此不疲地將這項工作重復了15年之久。然而，在漫長的跋涉之后，我卻發現自己在出發時就犯下了緣木求魚的錯誤。我在自己的文字中看到的始終是一個蹩腳的小學徒，就像那個去邯鄲學走路的古人一樣可憐而滑稽。我不得不退回出發的地方。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要么停止腳步放棄跋涉，要么改變方向重新上路。

我決定繼續沿著內心的召喚前行。

也許，一直以來我就是這么矛盾地生活在閱讀的世界中，我仰望著那些大師的背影，接受他們偉大思想的照耀，但又身不由己地一次次妄圖顛覆他們給自己帶來的影響。現在，我終于恍然大悟，閱讀對自己而言更像是攝食。如果說吃掉一個蘋果是為了獲取力量，那么“吃掉”一本巨著就是為了洗滌靈魂。對于閱讀而言，當我們吸吮那些偉大作品散發出的光芒和芬芳時，我們其實也在同時將它們遺忘。而遺忘，才是閱讀者對自己仰視的精神之父最大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