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組詩〕

對一個農民的描述

他只是一個農民，一個渺小如塵埃

廣闊如平原山川的人

一種在田園里生活的動物

一只對節氣和季節變化非常敏感的昆蟲

是一個靠雨露和陽光生活的人

最懂得土地上每一棵草的心事，是一個

愛土如金的人，關心著中國的糧食和胃

是一個傳說中點土成金的人

有十足的把握把所有的繁華寫進荒涼

他的一生奔走在春天和秋天之間

豐收和豐收之間，他熟稔每一個天氣

的細節，了解每一塊土地的小脾氣

他擁有對土地至高無上的解釋權

他有很多親戚，散布在遠遠近近的村莊

在農閑時來往，說些與莊稼有關的話

說些人情世故，喝幾口老酒

他們的女人會相互邀請去看村里的大戲

他們把親戚所至的地方都叫作故鄉

他們的故鄉有時候非常廣大

這個熱愛小麥玉米的人熱愛大地上的牛羊

這個啜飲泉水呼吸山風光著腳板的人

這個筑屋在土地上筑墓在土地上的人

這個把兒子和女兒拼命奉獻給城市的人

這個被汗水和泥土弄臟了的背影

這個叫做父親祖父列祖列宗的人

這個在中國的版圖上行走了四五千年的人

他俯下身，用清澈的詞語洗去歷史的積垢

他用果實記載了所有的陽光，這個

曾經蒙塵的背影，讓大地上布滿了光芒

生活中的饅頭

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這個饅頭，這么小

卻有一個北半球、或者南半球的形狀

它的白，已經超出了平常日子的純潔

甚至超出了生活本身

像一個人

它成熟的過程是無人能及的內心煎熬

是嚴肅的水的深、火的熱，而對于它自己

卻是越來越深不可測的迷霧、疑團

這濃重的蠱惑有助于它自我的完成

此刻，這溫香軟玉的東西就隔著餐桌

緊靠著我們的胃，像密集的露珠

緊靠著草葉和黎明，使我們有底氣說出

溫飽以外的大話

如果兩個饅頭的意象會疊加出另一個

曖昧的意象會很粗俗和唐突引發無聊的

想象力，但是愛情不也一樣嗎?

既純潔又混合著猥瑣的欲望，就讓

少女美麗的乳房做人類愛情的饅頭吧

給那些真正懂得愛情的人們

在一個逐漸腦滿腸肥的時代里

生活中的饅頭，這個平民的食物

平民的愛情，潔白、豐盈

以大味至淡的方式養育我們，通過它

我們親吻，并且咀嚼最最平凡的日子

最最普通的生活

墓地

在村莊以外，不遠處的墓地

也是村莊的一部分，有草、有樹

那些土做的房屋啊，上了年紀的人們

安睡的地方，在春天的時候和田野一起

綠了，野花的種子祭獻出它的芬芳

沒有墓碑墓地的以外就是他們的親人

有的人一輩子沒有遠離過村莊，從出生

到老去只有從村莊到墓地這么遠，有的人

也許到過遠處生活了一陣子，后來

葉落歸根仍是這個村莊的人

守住自己的一抔土

他們能夠聽到犬吠雞鳴，女人們做好了飯

用孩子的名字呼喚自己的男人

活著就像一條河流，墓地就是兩岸

古老的節日穿越生者和逝者，今天和昨天

往事凝聚在一炷香頭

在日子里漸漸飄散

逝去和活著會有多大區別，對于這些土地

的游子和土地的主人?這些用雙手承擔

種植和收獲，用嘴唇親吻泥土和花香的人

他們曾經把名字寫在麥子玉米一切禾苗與

果實上，如今把名字寫在泥土野草村莊與

土地的一切上，對于這些泥土的子孫和

魂魄，死亡又有什么辦法?只有把他們

交給永恒的墓地，交給那些泥土做成的

房子、大地一樣仁厚的生活

我是我的田野

我想我曾經是荒蕪的，我的小溪渾濁

野草桀驁不馴，那些掠過生命中的風

使我的心情起伏不定

我渴望一只蝴蝶，它有飄香的花紋

有扣人心弦的撫摸觸及內心的風暴

但我卻只有草地，沒有野花的手掌

可以著陸它的愛情

豐收的人們把果實掛滿人生的枝頭

而我卻沒有一把屬于自己的鋤頭

那么是誰曾經開墾過我，用父親的鋒利

母親的耐心，和歲月的春種秋收……

每一個瘠薄歉收的日子每一個干癟縮水的

夢想，春天我充溢希望，秋天我滿懷憂傷

我的田野在日益廣大，我的荒蕪也在

日益增加肥沃與雨水，這些讓生命充實的

東西、鮮花和果實，這些走向成熟的過程

被野草的各種欲望侵占，妖艷而

邪惡的野花開始肆無忌憚地綻放……

我是我的農民，注定要被自己的野草和

荒蕪，終生地勞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