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戎夷》中講了個故事:戎夷違齊如魯,天大寒而后門。與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謂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钡茏釉?“夫不肖人也,又惡能與國士之衣哉?”戎夷太息嘆曰:“嗟呼!道其不濟夫!”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作為老師,戎夷單純得可愛,也直接得可愛。在夜宿城外,奇寒無比,得衣就活,不得就死的情況下,他對弟子直言不諱地說:“我是國士,為了天下人而舍不得死;你是不肖的小人,不值得愛惜生命。你把衣服給我吧!”而弟子此時也顯得格外的聰明與“無賴”,接過話頭說:“小人又怎么會給國士衣服呢?”戎夷無法,只能嘆息自己的學問要失傳了,并且解衣給弟子,到了半夜就死了。而他的弟子卻因此活了下來。
這個故事在中國歷代所流傳的文人逸事中算是一個異類。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就成為了橫貫整個封建社會的綱常、信條。儒家推崇“仁義忠孝禮”,自然也就盡量避免出現《呂氏春秋·戎夷》中違背“仁”與“禮”的故事了。其他人違背尚不要緊,作為讀書人違背就不適合宣傳導向了。
但是我認為這個故事卻比所謂的“割肉喂母”與“程門立雪”更值得玩味,因為它直擊人的心靈。故事中戎夷與弟子被設置在一個絕境之中,這個絕境有兩個特點。一是戎夷與弟子被阻于城門之外,別無他人,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晚上,他們是相對獨立于當時的整個世界的,不管做什么都沒有人知道。二是天氣寒冷,只有兩個選擇:或是戎夷把衣服給弟子,弟子活;或是弟子把衣服給戎夷,戎夷活。在這樣的絕境之下,剔除一切世俗的惺惺作態,人的本性得以最真實的顯露。于是,我們看到了作為老師的戎夷與弟子的交鋒。這樣的交鋒顯然是赤裸裸的,也是人性化的,真誠的。
戎夷很直接,要求弟子除衣給自己,讓自己活下去。戎夷的重心就在于對天下人有用與沒用,貢獻大還是小,從這個角度來說,戎夷的道理很充分:為天下惜死,活得其所!然而弟子卻沒有針鋒相對地展開辯白,聲辯自己決非不肖,也沒有像當代人權人士一樣大呼“生命等價”。而是抓住一點,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并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一句話,就把戎夷的大道理化之無形:不肖小人會無私到把衣服給國士奉獻自己的生命嗎?定然不會!
于是,在這近乎生死之戰的交鋒中,戎夷一擊倒地。但是他沒有為了求得生存而改變他之前的論斷,例如說之前是我口誤,你其實是一個非常賢德的人,你把衣服脫給我吧……他只是太息而嘆:“唉,我的學問要失傳了!”自始至終,戎夷都沒有表露過“畏死”這一心理,起初直接說我是為天下人而舍不得死,死路不可避免時也僅是擔心自己的學問要失傳。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我們從這寥寥數言中,卻可以見識到一個磊落的漢子形象。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長者穿越歷史千年風塵,也絲毫不改其度。
也有人說,故事其實是一個兩難命題。弟子不與衣戎夷,我們固然會譴責弟子。但若弟子舍衣,弟子死而戎夷活,我們大概又必然譴責戎夷。但是,據我看來,弟子舍衣卻是不可能的。事實證明:弟子乃真不肖。
其一,戎夷直言弟子乃“不肖人”。假如弟子并非不肖,而是戎夷為茍活的一面之辭,那“肖”的弟子又為何會忍心看著老師凍死而自己茍活?說是對其老師的不實之辭賭氣,卻未免說不過去,畢竟凍死是一個過程,至少他是看著老師苦苦掙扎到“夜半”而死的,真“肖”的弟子必然有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很可能是自己除衣給老師蔽寒,畢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其二,戎夷臨死之前,并未感傷自己性命休矣,也未求情于弟子,只是說了一句“嗟呼!道其不濟夫!”甚至“解衣與弟子”,而不是大家一起死。既然弟子可以存活,何以有“道其不濟”的喟嘆?顯然,這弟子沒有得到戎夷的真傳。
一個可以眼睜睜看著老師“夜半而死”和不被老師承認已得真傳的弟子,我們又如何可以認為他是“肖”呢?如何能看到他做出“與衣其師”的舉動呢?
我們知道,在這場生與死的交鋒中,老師落敗了,不肖弟子茍活于世。但是,我們又何嘗不可以說,是戎夷獲得了更大的勝利呢?千載之后,仍有人景仰、哀悼!
(作者單位:佛山市南海區石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