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河北豐寧;東溝道下墓葬;冶金工匠;冶金區
【摘要】1990年,在河北豐寧東溝道下古墓群發掘了一座石板墓,墓內出土了大量的冶金工具,本文的研究表明這座墓葬可能是屬于夏家店上層文化的一個冶金工匠墓葬,該墓葬的發現說明豐寧地區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存在著獨立的金屬制造中心,也存在著專業的冶金工匠,這些發現對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和冶金業研究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俄羅斯學者契爾耐赫在其所著的《古代蘇聯冶金》一書中,提出了冶金區(Metallurgical Province)的概念,并將歐亞大陸早期金屬時代劃分為7個冶金區[1],這一成果的發表對世界考古學史和冶金史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然而由于他對中國北方地區的情況并不了解,該書中研究的考古材料并未涉及中國境內的文化遺存。近年來,隨著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大量考古遺存的發表,楊建華先生按照契爾耐赫對歐亞大陸的劃分標準,通過對中國北方和蒙古高原青銅時代遺存的細致分析,提出了一個青銅器制作繁榮期的獨立冶金區——中國北方和蒙古高原冶金區 [2],并將這個冶金區進一步細分為西部(晉陜高原)和東部(燕山南北)不同的冶金中心[3]。作為獨立的冶金區,中國北方和蒙古高原冶金區目前還缺乏許多實質性的內涵,這主要是緣于相關考古和冶金資料的缺乏,而河北豐寧東溝道下墓葬的發現則為此提供了一個新的線索。
東溝道下古墓群位于河北省豐寧縣土城鎮東窯村東2000米的潮河東岸,1990年河北省文物局全省文物普查時發現,并清理了其中的一座墓葬,出土了較為豐富的隨葬品[4]。由于資料發表時未將該墓葬編號,為論述方便,本文直接稱之為東溝道下墓葬。正是這座特殊的墓葬為我們研究燕山地區的早期冶金業提供了珍貴的線索。東溝道下墓葬為長方形豎穴土坑石板墓,四壁用自然石板豎砌,前后堵頭各為一完整石板,石板蓋為四塊石板,無鋪底石。一面陽燧蓋在死者額、目之處,上面有絲織品的痕跡,周圍有散落的小銅泡10枚,腰部左側放置銅刀、鑿、錐和斧等,右側放置石范、礪石和條石等,右側腳下放有陶坩堝(圖一,1)。
對于這個墓葬的年代和文化屬性,學者們有不同的看法。發掘者認為東溝道下墓葬與延慶軍都山以及宣化小白楊墓地同屬山戎遺存,年代處于春秋晚期[5]。烏恩先生則認為該墓葬出土的器物都具有早期形制,年代斷為西周晚期到春秋初期為宜,其性質應該歸入張家園上層文化[6]。而朱永剛先生則認為東溝道下墓葬與東南溝類遺存均屬于夏家店上層文化[7]。
東溝道下墓葬發掘者所提到的延慶軍都山和宣化小白楊墓地,從考古學的角度看都屬于玉皇廟文化,該文化是以北京延慶軍都山玉皇廟墓地命名的[8],此外還包括懷來甘子堡[9]、北辛堡[10]和灤平梨樹溝門[11]等多個墓地。 對于其族屬,最早被認為屬于山戎遺存[12],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更多學者對這一認識表示質疑[13]。本文不想對玉皇廟文化族屬進行更多的討論,僅從玉皇廟的文化特征來看,東溝道下墓葬與之差別較大。玉皇廟文化流行長方形土坑豎穴墓,絕大部分墓葬為頭東足西的單人仰身直肢葬,年代在春秋早期至戰國早期之間[14]。而東溝道下墓葬為南北向的石板墓,隨葬的銅刀(圖一,2)以及刀和聯珠飾鑄范(圖一,6)所反映的形制特點與夏家店上層文化的同類器相似,而且沒有形制更晚的隨葬品,烏恩先生將其歸入西周晚期至春秋初期是合理的。因此東溝道下墓葬不應歸入玉皇廟文化的范疇,而應該屬于早于玉皇廟文化的遺存。
在冀北地區西周晚期至春秋初期,目前已經確認的至少有三種文化,一種是屬于中原系統的燕文化,另一種是西周封燕時當地土著張家園上層文化,第三種就是來自遼西和赤峰地區的夏家店上層文化。東溝道下墓葬很明顯與中原文化差別很大,這一點幾乎沒有人提出異議,因此它不可能屬于燕文化。而與張家園上層文化相比,東溝道下墓葬的文化屬性我們更傾向于夏家店上層文化,主要有以下幾點考慮:
1、東溝道下墓葬為石板墓,這種墓葬形制是夏家店上層文化的重要埋葬方式之一。墓葬出土的空首斧及鑄范(圖一,3、7)、銅刀(圖一,2)、陽燧(圖一,5)和聯珠飾鑄范(圖一,6)均與典型的夏家店上層文化同類器相似,陶器附有■耳的特點(圖一,12)在夏家店上層文化中也比較常見。
2、根據已有的研究成果,夏家店上層文化主要有三個分布區:西拉木倫河流域、老哈河流域和灤河流域[15],而且河北平泉東南溝墓地[16]、柳樹溝墓地[17]等遺存的發現,使我們有理由相信豐寧和灤平地區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可能已經納入夏家店上層文化的勢力范圍。
3、根據蔣剛的研究,張家園上層文化年代在晚商—西周中期之間,其分布范圍北可能不過懷柔、遵化一線,東達唐山地區 [18]。古冶遺址晚期遺存等遺址的發現[19]雖證明了唐山地區曾經是張家園上層文化的重要分布區,但這些遺址年代都在西周晚期以前,而與豐寧東溝道下墓葬文化特征相似的唐山雹神廟遺址[20]的發現,或許說明了在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夏家店上層文化的影響已經到達了唐山地區。
以上的分析主要是針對東溝道下墓葬的年代和文化屬性,實際上我們還可以從發表資料中了解這座墓葬更多的其他信息,而這些信息對于認識中國北方和蒙古高原冶金區內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東溝道下墓葬的隨葬品中,石范和陶坩堝是冶金制造中重要的工具,陽燧、礪石和條石等亦可在冶金制造中使用。也就是說這座墓葬的很多隨葬品都與冶金活動相關聯,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隨葬這些器物的墓主人應該是當時的一個冶金工匠。
冶金工匠墓葬在整個歐亞草原地區發現的數量都很少,但這類墓葬對于各地冶金活動的研究意義重大,很早就得到國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在早期青銅時代北高加索地區的邁科普文化(Maikop)曾發現一座冶金工匠的墓葬,墓主人為男性,屈肢葬,頭朝東南向,隨葬品放置在腳邊,主要包括陶制的管銎斧鑄范(圖二,1~4)、銅錛鑄范(圖二,7)、陶坩堝(圖二,5、6、8)以及石錘(圖二,9、10)和石管銎斧(圖二,11)。這座墓葬的年代大約在公元前3000多年前,而在同時期東歐草原地區的豎穴墓文化(Pit Grave)也發現了兩座冶金工匠墓葬,隨葬品主要是管銎戰斧的鑄范和石砧、石錘等冶金工具[21]。這些冶金工匠墓的發現表明在公元前3000多年前的邁科普文化和豎穴墓文化已經存在著專業的冶金工匠和較為成熟的銅器制造業,同時管銎戰斧鑄范的多次發現也說明當時武器在銅器制造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東溝道下墓葬的年代要晚于上述境外的文化,但其重要性絲毫不遜于邁科普文化和豎穴墓發現的冶金工匠墓。首先,如果本文分析無誤的話,這座墓葬可能是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可以確定的最早一座冶金工匠墓葬;其次,從北方地區出土的商周時期鑄范看,晉陜高原和河套地區多為陶范,燕山南北地區則主要是石范[22]。陶范更多代表了中原傳統的影響,而石范則代表了北方傳統,很明顯這一時期的東溝道下墓葬體現了北方傳統。從目前的資料看,在冀北地區乃至整個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發現與冶金相關的遺存都比較少,而且非常零散,因此東溝道下墓葬作為北方傳統的冶金工匠墓葬應格外值得重視。只有充分地了解和重視這座墓葬才會得到更多的啟示:
1、一般冶金業中心可以分為金屬冶煉中心和金屬制造中心。冶煉中心主要是完成整個采礦和冶煉過程的地區,而制造中心則是工匠使用原料來制造各種金屬器物的地方。東溝道下冶金工匠墓的確認,表明了豐寧地區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存在著獨立的銅器制造中心,該地區的銅器應是當地制造,不是從外地輸入的,而這個金屬制造中心與老哈河流域的夏家店上層文化關系非常密切,兩地的鑄造工藝和器物特征存在非常大的相似性。
2、這座冶金工匠墓的確認也反映出這一時期豐寧地區存在著明確的社會分工,冶金工匠已經與社會中的其他人群分離,社會生產中主要的銅器都是由專業的冶金工匠鑄造的。銅器的出現對于早期人類社會的日常生活影響很大,而冶金工匠的專業化則促進了銅器制造業的發展,從而直接或間接導致社會階級分化的加速,這或許也是最初的國家都出現在青銅時代的原因之一。因此,冶金工匠在早期社會中往往占據重要而又特殊的地位。
3、東溝道下墓葬作為冶金工匠隨葬生前所使用的冶金工具表明,當時的冶金業可能還沒有納入政府或者部落統一的管理,而是小規模的冶金作坊。因為如果是統一大規模的金屬制造業,鑄范工具通常不會屬于個人,如2003年十大考古發現之一的陜西省扶風縣李家西周鑄銅作坊遺址[23],地層和灰坑中出土了大量的陶鑄范等鑄銅工具,但遺址周圍發掘的被認為是冶金工匠的墓葬卻沒有隨葬大量的冶金工具,而且這些冶金工匠集中埋葬(共35座墓葬),這些都說明李家西周鑄銅作坊的冶金工匠已經被納入統一的管理,他們完全是為他人或者政府鑄造銅器。這與東溝道下墓葬存在本質的區別,因為在東溝道下墓葬中除了冶金工具外,還出土了與銅刀鑄范形制一致的銅刀,這就說明這個冶金工匠不僅冶金工具屬于自己所有,其生產的部分產品也歸自己使用。
以上是豐寧東溝道下墓葬所反映信息給予我們的新啟示。總之,這一發現對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和冶金業研究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遺憾的是,由于僅僅是清理了一座墓葬,我們目前還無法對東溝道下古墓群有更多的認識,這個古墓群是否埋葬有更多專業化的冶金工匠?鄰近是否存在著鑄銅作坊遺址?古墓群所反映具體的社會結構組織又是什么?這些問題的解答都有待更多的發掘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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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E.N.Chernykh:Ancient metallurgy in the USS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1~25.
[2][22]楊建華:《商周時期中國北方冶金區的形成》,載《邊疆考古研究》第6輯,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15~191頁。
[3]契爾耐赫的冶金中心是指由不同群體工匠生產的相似金屬或金屬產品的地區,不同冶金中心的劃分標準是由器物的種類和形式、生產方法、銅器的化學成分以及社會生產結構和社會組織等因素構成。見[1]。
[4]a.豐寧滿族自治縣文物管理所:《豐寧土城東溝道下山戎墓》,《文物》1999年11期; b.白光:《河北豐寧早期墓葬綜述》,《文物春秋》2008年1期。
[5]同[4]a。
[6]烏恩:《北方草原考古學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252~275頁。
[7][15]朱永剛:《夏家店上層文化向南的分布態勢與地域文化變遷》,載《慶祝張忠培先生七十歲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422~436頁。
[8]靳風毅:《軍都山玉皇廟墓地的特征及其族屬問題》,載《蘇秉琦與當代中國考古學》,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94~214頁。
[9]賀勇、劉建中:《河北懷來甘子堡發現的春秋墓群》,《文物春秋》1993年2期。
[10]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河北懷來北辛堡戰國墓》,《考古》1966年5期。
[11]灤平縣博物館:《河北省灤平梨樹溝門山戎墓地清理簡報》,《考古與文物》1995年5期。
[12]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山戎考古隊:《北京延慶軍都山東周山戎部落墓地發掘紀略》,《文物》1989年8期。
[13]林■:《東胡與山戎的考古學》,載《林■學術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387~396頁。除林■先生外,楊建華、韓嘉谷和烏恩先生都認為玉皇廟文化不屬于山戎遺存。
[14]同[6],第276~299頁。
[16]河北省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管理處:《河北平泉東南溝夏家店上層文化墓葬》,《考古》1977年1期。
[17]鄭紹宗:《中國長城地帶石棺墓之研究》,《文物春秋》1993年2期。
[18]蔣剛:《商末周初圍坊三期文化與張家園上層文化》,載《公元前2千紀的晉陜高原與燕山南北》,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73~197頁。
[19]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唐山市古冶商代遺址》,《考古》1984年4期。
[20] 安志敏:《唐山石棺墓及其相關遺物》,《考古學報》第7冊,1954年。
[23] 楊永林:《西周青銅器制作之謎有解了》,《光明日報》2004年4月16日。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