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底下無新事,“粉絲”也不例外。他們是古老的偶像崇拜者的后裔。而21世紀偶像崇拜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網絡時代的偶像崇拜,崇拜者能夠參與到偶像的制造過程之中,并在偶像身上看到自己的力量。對比費爾巴哈對基督教的分析,粉絲這種當代異化更顯得直接而夸張。
中國對“粉絲”問題的熱烈討論是從2004年湖南衛視舉辦的“超級女聲”開始的,于2005年達到高潮。那時,粉絲在中國還是個新生事物,人們還看不清它對于中國社會來說意味著什么。只知道他們有幾千萬之眾,他們的聲音和身影出現在“超女”選秀現場,出現在電視,出現在都市大街,出現在網絡上……他們使“超女”節目成為同時段節目的收視率冠軍,他們用數以千萬的短信來支持自己的偶像,他們讓李宇春的照片登上了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他們讓各種都市報系在娛樂版連篇累牘地刊發有關“超級女聲”的新聞,他們讓南方報系整版整版地討論他們與中國民主事業激動人心的關系……
粉絲的熱鬧像正常的當代事物一樣,沒有持續太久。到現在,它已經不再成為一個特別能吸引大家眼球的東西了。我們能夠看到的是,它現在已經冷清了,報刊不會在重要版面集中討論它了,敏感的文化理論工作者也不會再把它當作一個具有理論重要性的問題來看待了。粉絲更多地成為日常娛樂報道中的普通景觀,而不再惹人注意。在文化領域,它已經階段性地塵埃落定了。而這時正是回顧早先對它的各種解釋與預測的時候。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我們要用當下的現實來階段性地驗證原來的種種言說。
事實是什么樣的呢?現在最明顯的事實是粉絲在媒體上沒有原來熱鬧了,它從一個奇觀變成了日常化的景觀。這種日常化可以有兩種完全相反的解釋。它可能意味著粉絲作為一個重要的新生力量,最終改變了中國娛樂活動的游戲格局,也可能意味著它最終被娛樂界控制、收編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這兩種解釋分別對應著理論家們對他們的評價與預測:民主樣板VS文化工業。現在看來,事實更多印證了后一種解釋。
民主樣板VS文化工業
粉絲的民主論者把粉絲及其運動看作是一次民主的教育與實踐。這次討論的主要戰場是南方報系及“世紀中國”網站,而真正的“學術期刊”上卻少有涉及。2005年7月31日的《南方都市報》轉載了《聯合早報》的一篇評論,文中認為粉絲在這次“超女”大賽中的表現,表明有中國特色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正在興起。“粉絲在參與中,體會和理解了什么是公平、公正、透明。這正是民主精神的最重要內容。而粉絲通過網上的發帖,表達自己的偏好;有的粉絲還能提醒各位不要偏激,支持自己的偶像不忘尊重別的粉絲的喜好;而面對主辦方的不公正、不合程序的地方,各派粉絲能夠互相支持,共同抗議;等等這些,無不是民主社會最需要的素質。”“中國市民對民主的認識,最快速增長的,恐怕是這些粉絲們。”[1]這張報紙在十幾天后,還發表了題為《超級女聲:一場庶民的勝利》的社論[2]。
朱大可對此表達了謹慎的樂觀。在2005年8月的《新京報》上,他說超女的粉絲“以‘拇指投票’(手機投票)的方式開了‘文化民選’的先河。”“它首次允許民眾參選、投票和建構自己的偶像體系。它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文化本身。如果它最終淪為商業和市場利益的工具,或者被一大堆賄選丑聞所壓倒,它很有可能僅僅是一場搞笑的‘游戲’,但如果湖南衛視能夠不斷調整程序,令其向著更加透明、健康的向度發展,它也完全可能成為一個好的樣板,為更多的大眾媒體所仿效,并成為構建‘市民社會’(或‘公民社會’)的微妙推力。”[3]
也有很多人嚴肅地討論了這種粉絲民主并非真正的民主。典型的是許紀霖和和徐賁《娛樂文化消費和公共政治——“超級女生”的公眾意義》。前者主要指責超女民主的程序設置與成熟的民主模式有諸多不同,是一種民粹式的假民主[4];而后者則主要集中論述粉絲并不是真正的民主公眾,而只是一種假象公眾[5]。但徐賁同時也認為這種假象公眾也是一種進步,有可能向真正的民主公眾進化。其實,即使是許紀霖也承認超女民主也是一種民主,只是不能過于拔高而已。所以,這些異議者還并不是超女民主論的真正對立面。
超女民主論的真正對立面是來自法蘭克福學派的后裔——文化工業論者。以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不用“大眾文化”這個詞,而用“文化工業”。原因是他們認為這種文化并不是產生于大眾,為了大眾的文化,相反它是由資本家控制,為了資本家的利益而生產的。文化被作為一種商品按標準化方式制造,它的標準化使文化失去原創性成為垃圾,為了賣出產品,它操縱大眾,制造虛假需求,而消費這種文化產品的結果使大眾喪失了所有對現存體制的批判能力。這是一種一點都不新鮮的批判思路,在上世紀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討伐大眾文化時就被人到處使用。陶東風先生的考察發現,90年代中國大陸幾乎所有批判大眾文化的著作或文章,都曾直接引證或間接使用了法蘭克福的批判理論,尤其是阿多諾的《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6]。
沿著這樣的思路,很多學者把中國當代超級女聲的粉絲熱潮看成是消費主義引導下的明星經濟,而內在原因則是青年一代精神饑渴與信仰危機的征兆,他們通過崇拜迷戀某一對象而在其獲得自我認同和歸屬感。一種典型的表述就是:
鎂光燈下都是消費偶像的身影,狂熱的粉絲一族在自己偶像身上尋找身份認同,對于明星們頭頂的神圣光環鼎禮膜拜,在投射自己成功欲望的同時,成為無主體性的非理性存在,成為被娛樂工業、消費偶像等操縱影響的“他人引導”人群,集體迷狂在偶像制造的快感中。[7]
這種表面上看來是個性或反秩序的狂歡,使情緒在嬉鬧中消耗殆盡,實際上使正常的社會秩序更加穩固,并最終會被商業資本收編。
粉絲的職業化
關于民主樣板論與文化工業論的較量,顯然文化工業論者獲得了勝利。一個最重要論據便是,粉絲最后已然產業化與職業化。
2005年是超女粉絲們的“純真年代”,他們的支持率能決定選手的去留。但到了2007年,一系列的變化使比賽的進程越來越與粉絲無關。變化包括:迫于國家行政部門的壓力,超女節目壓縮賽程,使觀眾與選手的感情與關系不能充分培養建立,而比賽也因此更殘酷了。連續幾年的打拼也使粉絲們意識到,要想使自己的偶像勝出,需要更好的、企業化的組織。“2006年的粉絲只需要參加一次集資,就可以做到問心無愧,而2007年的粉絲集資周期以周計算,甚至為終極PK環節的設置,粉絲們一周需要兩次參加集資。這是一種越來越成人化的較量,運作得最好的粉絲團,一定是因為企業化程度最高——只有企業化才能帶來效率和效益。”[8]
企業化的后果是粉絲的職業化。職業粉絲中的藍領捧人拿錢,嗓子喊啞給多少,淚流滿面給多少,當場暈倒給多少都是明碼標價。白領則主攻網絡發帖,高層領導主管對外聯絡及監控。職業粉絲的雇傭者包括電視臺、企業和選手經紀人。職業粉絲的出現,徹底瓦解了原來粉絲的情感認同價值和意義,也使原來對粉絲的所有美好期待成為一個美麗的誤會。它非常不幸地應驗了朱大可所預言的較壞的結局:它最終淪為商業和市場利益的工具。
粉絲本來是商業與文化的結合物,但最終卻僅僅變成了商業的事情。這并不正常,體現了我們社會商業對文化的急功近利、竭澤而漁。如今倘若用中文搜索近期關于“粉絲”的文章就會發現,話題幾乎全部集中于如何利用粉絲來賺錢,而把它當作文化來談的文章已經絕跡了。
第三種粉絲
像當代其他速朽的事物一樣,粉絲就這樣被炒了一段就過去了嗎?也許還存在著其他可能,畢竟粉絲并不局限于超女的粉絲。
2009年,《南方周末》報道了人教版初中英語課本引發“80后”的集體懷舊。上世紀90年代初的人教版英語課本上的幾個虛構人物,特別是Li Lei和Han Meimei,被很多已經長大的80后年輕人編排出新的故事,故事中不但他倆“有一腿”,而且還有撲朔迷離的N角戀——Li Lei和英國來的Jim都喜歡Han Meimei,但Han Meimei和Lucy都喜歡Li Lei。“被網絡打破了班級和城市的地理界限后,當年的中學生們得以分享很多曾經以為自己獨有其實卻有普遍性的經驗……“大家像是找到了組織,盡情地曬當年的回憶……”[9]。
這是一群挪用文化產品創造新意義的粉絲。據說在歐美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粉絲活動。近年來,這種模式在中國也開始出現。與上邊的這個例子相似,近幾年不少粉絲在網上進行一種叫作“同人文”或“耽美文”的創作活動:把自己喜歡的明星們寫進故事里,讓他們互相配對戀愛(做愛),并且多半是同性之愛。[10]
可以想象,中國任何一個搞“文化研究”的人都會對這種粉絲特別感興趣,因為這種粉絲是文化研究理論認為最重要的粉絲。它能夠調動文化研究傳統中的諸多理論資源:亞文化如何通過儀式抵抗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文化產品如何可能被以多種方式解碼,大眾文化的消費者又如何能夠以“盜獵”“挪用”“游擊戰”的方式抵抗主流文化價值等等,而這最后也將證明文化研究對大眾文化的重視為何是合理的。[11]
這樣,除了前面兩種粉絲解讀之外,還存在著第三種粉絲的形象。相比之下,第一種粉絲是中國特色中人們最美好愿望的投射,第二種粉絲是一群被愚弄的群氓,而第三種粉絲形象則是在庸俗的世界中仍能自得其樂,不斷以自己的小聰明利用庸俗世界上的現成物品,創造自己的價值與意義的一群智者形象。我認為這第三種粉絲形象是“歷史終結”后的西方世界的一些人對粉絲的一種善意解讀。在當前的后革命的氛圍中,對有些人來說,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創造意義或抵抗的方式。
對于中國來說,這種粉絲形象實際上就是粉絲的第三條道路這價值的可能性。相對于虛幻的第一種粉絲形象與沒落的第二種粉絲形象,它是更加真實,也更加有生命力的一群。他們表征了主流話語在私人領域的后撤,是私人領域從全權社會中解放的結果。也許它能夠繼續發展并且最終與公共領域打通,成為健康公民社會的直接推動力量;但也有可能如超女粉絲一樣,最終完全被中國商業中唯利是圖、弄虛作假、道德敗壞的那部分力量所徹底淹沒,成為中國的文化荒原上用綠色油漆畫的小草。而這些都不是單單的粉絲文化自身所能夠左右的。
[1]王正緒:《超級女聲熱播與公民社會的興起》,《南方都市報》,2005年7月31日。
[2]《超級女聲:一場庶民的勝利》,《南方都市報》,2005年8月13日。
[3]趙繼成:《超級女聲:一場大眾文化對精英文化的反動》,《新京報》2005年8月20日。
[4]許紀霖:《戳穿“超女民主”的神話》, 《南方都市報》2005年8月29日。
[5]徐賁:《娛樂文化消費和公共政治——“超級女生”的公眾意義》,《世紀中國》網站:http://www.ccforum.org.cn/archiver/?tid-22368.html
[6]陶東風、徐艷蕊:《當代中國的文化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第74—80頁。
[7]尚香鈺:《網絡時代的“粉絲”狂歡:對后現代大眾文化fans群體的癥候式分析》,《廣東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
[8]葉清漪:《從熱情到熱錢》,《明日風尚》,2007年第8期。
[9]潘曉凌:《 Li Lei都這么牛×了,Han Meimei卻不喜歡他:1990年代中學英語教科書的集體記憶》,《南方周末》,2008年7月10日。
[10]參見楊玲:《粉絲小說和同人文:當西方與東方相遇》,《濟寧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11]參見陶東風:《粉絲文化讀本》前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2月,第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