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宣言》的路徑依賴問題

《粵海風》2010年第1期發表的由劉斯奮、劉斯翰、金岱等聯手推出的《嶺南宣言》，讀后令人蕩氣回腸，文中浩然的正氣、蓬勃的朝氣、昂揚的銳氣，委實振聾發聵。這是一個市場經濟時代。市場經濟是國家戰略、民族戰略的題中之義，這是我們糾正學風、文風的大語境，不可不察。如果套用布迪厄的理念來說，這是一個場域。市場經濟之下有一個鐵律，那就是“劣幣驅逐良幣”。這個有趣現象，英國經濟學家格雷欣在四百多年前就發現了，兩種實際價值不同而名義價值相同的貨幣同時流通時，實際價值較高的貨幣，即良幣，必然退出流通——它們會被收藏、熔化或被輸出國外;實際價值較低的貨幣，即劣幣，則如魚得水、充斥市場。后人稱之為格雷欣法則，亦稱之為劣幣驅逐良幣規律。本人覺得，這個鐵律可以說它是一個潛規則，百試不爽。試想如果我們把抄襲的人稱作劣幣，那么不抄襲的人就是良幣。其結局與真正的良幣、劣幣相仿。這么說，不是慫恿大家去抄襲，更不是為劣幣尋找遁詞，亦非說抄襲有理，而是欲借此來說明當下相當一部分文抄公的確有一部分是被“逼良為娼”的，尤其是在評價體系出現缺失時，比如以數量為最高標準時，就會逼迫人們去抄襲或者說是變相抄襲。因為你如果不抄襲，那么你的論文生產周期就會比別人長，你的數量就會比別人少，你的時間、思想投入就會比別人大，自然你的回報就會比別人小。特別是當論文數量與評職稱、定工資、分資源、論資排輩時，你就會吃虧、吃大虧。再說趨利避害，本是人的本性;追求邊際效用的最大化，也是人的本性，所以，完全依賴個體的自律是靠不住的，甚至主要依賴個體自律也是靠不住的。宣言欲借重“羞恥”來破題，一個形而上、莫須有的“羞恥感”焉能破得此題?

然而，完全依賴“他律”也是一廂情愿的。“他律”的路徑有兩條，一條是評價路徑，一條是懲戒路徑。當下的評價之所以惟數字化，表面上看是制度本身的缺憾，而實際上是評價者的惰性在作祟，更準確地往里說是惟科學主義在作祟，是它要凡事都要量化、都要級別化，而不知優秀的評價標準宜是理性、靈活性、多元性、公正性、程序性的有機統一，且沒有一勞永逸的評價標準。據報道，某名牌大學的法律系的教師論文數量直接與其績效工資掛鉤，就見怪不怪了，說它怪是因為，將論文與流水生產線的產品等量齊觀，多勞多得。

要糾學風文風，得先糾評風，先糾制度供給者的理念、識見與預期。而要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談何容量?再說“肉食者”對科學主義至上的路徑依賴也是何其深也、何其名正言順也，促其改弦易轍，談何容量?懲戒路徑當然是下策，問題是即使是下策，也沒有太大的可持續性、可操作性，何也?因為它涉及到取證、認定、裁判、處罰、執行這一系列復雜而又必需的程序，時間成本、專家成本、社會成本、誠信成本相當高，無疑是持久戰加攻堅戰，所以最后的狼狽結局不難想見，最后的無奈結語也不難想見——法不責眾。前一條路赫然豎著“軍事禁區，閑人免入”的路牌;后一條路的盡頭則是“此路不通”。

這也是一個盎格魯·薩克遜時代。英美做大、做強久矣，盎格魯·薩克遜人，雖只占全球人口的百分之五，卻給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進行示范和制定規則，其權重在全世界范圍內有目共睹。無須諱言，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西化、美化，甚至說亦步亦趨，也不夸張。而恰恰就是這個強勢民族，他所信奉的理念就是“不發表就出局”， 美國國內甚至有些高校對只會教書而不寫論文的老師進行勸退。明乎此，習慣選擇跟進策略的中國學者、中國評者似乎就沒有更好的選擇余地了，制度設計者只要論文、制度執行者只認論文、制度之下的個體只有靠論文，都要論文。論文供給不足，于是乎只有造假、只有抄襲，因為文中自有黃金屋。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只有束之高閣。2009年12月中旬曝光的井岡山大學學術造假事件已經引起了國際學術媒體的廣泛關注，1月9日和12日，權威的《柳葉刀》和《自然》雜志還分別以社論的形式對中國的學術誠信提出一定程度上的質疑(詳見《南方日報》2010年1月20日)。回到根源去看，我們只能說，發端于美國的Publishorperish這個學術咒語太厲害了，沒有論文就要完蛋的宣言太恐怖了。盡管在國外這種publishorperish制度也存在優劣爭論，但在中國，其反對的聲音實在是太弱小，弱小到幾乎沒有存在過。當然，學術造假不是中國學者的專利，韓國黃禹錫事件，日本近年多篇論文由Nature這類頂尖雜志撤回事件，莫不說明“天下大同”是不爭的事實。大同誰?大同盎格魯·薩克遜!

當然，話又說回來，盎格魯·薩克遜的三管齊下——立法(誠信)、監管、自律立體路徑，應該是可資借鑒的路徑，此路徑對根治學風文風至少對根治“抄風”是有效的;還有“大學獨立之精神”(日前溫總理已鄭重將它與中國大學的發展聯系起來)，可能更是學風文風從DNA層面進行糾偏的靈丹妙藥。可惜，他山之石，當下都是中國三界所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捧讀《嶺南宣言》感覺到其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無奈與寂寞。

我從來不懷疑嶺南宣言者的崇高動機，也不懷疑八位賢人登高一呼的真誠與懇切，也認同他們對于學風文風優化的擔待;但是我的確對此路徑選擇表示悲觀，因為他們向三界(思想界、學術界、文學界)發出的呼吁，其最后載體僅僅是知識分子個體。恰恰是這個個體在當代社會中最身不由己的。于是不禁想起《圣經》那句話，凱撒的歸凱撒，上帝歸上帝。知識分子先自掃門前雪、先淋浴更衣，也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