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有點聯系卻有點矛盾的這三個詞,嘗試著說說。
先說學理吧。大學上文學概論課,老師第一句話便引述“理論是灰色的”,嚇了我們好久。后來讀到不少對批評家的蔑視,總想起大學老師那句話。貝克特在《等待戈多》里借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的對罵,來嘲弄批評家。他們互罵對方是窩囊廢、寄生蟲、丑八怪、鴉片鬼、陰溝里的耗子、牧師、白癡,但愛斯特拉岡的最后一擊是“批評家”,弗拉季米爾只好落敗。劇作家將批評家調侃成最可惡的一種人,堪稱作家與批評家對立的極致。
批評為何令人討厭?是形式的武器遮抹了作家的才智,還是理論的征引讓人覺得無聊?抑或像很多作家鄙夷的,批評只能寄生在作品的軀體上,靠文學的營養茍延殘喘?事實上,一個世紀以來各種形式主義批評的努力,總讓人有一種“為批評正名”的動機。而在蒂博代那里,三種批評界線清晰,職業化批評卻總是稍遜創造作品的大師們的批評,讓人對包括今天“學院派批評”在內的各種職業批評的前景感到泄氣。
批評的科學化或學科化為何未能助長批評的自信?一個顯見的事實是:專業化的批評掉進了術語的樊籬中不能自拔,作為“人”的作者、讀者甚至編者均不可見。一個缺少術語或注釋的批評篇什,往往被學術雜志的編輯棄而不顧。扼殺批評生機的,有時正是產生批評的那個學術機制,這種吊詭耐人尋味。
所以,我常常憧憬批評中“人”的存在,憧憬宗白華式的美學散步,或李澤厚思辨文字中的感悟和體溫。即使是在韋勒克、巴赫金、弗萊這些大批評家那里,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理性思考下的“獨立人本”。
所以,批評有一個將“自我”攝入的秘徑。理論不是棍子,不是工具,它更應像一束光,照亮作者或讀者們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幽徑。因為理論本來就后生于作品,這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好判斷得多。
但我分明又看到另一種正在生長的危險:一種不講學理的罵式批評,金剛怒目,正義凜然,卻少了些許“同情的理解”。我更愿意贊同那種“嚴肅的善意”,就事論事,也知人論世,不怒揮棍棒,不拳腳相加,不專找名家大腕開涮掙點擊率,有理說理,無理認錯。此種才情與個性,吾愿引為知音。
或許有人說:研究,以學理勝;批評,以才情長。其實,學理與才情,并非楚河漢界;就像研究與批評,何嘗涇渭分明?維系其間的,似乎只有一條,就是“問題意識”。我親耳聽到過的最好的解釋,就是劉禾那句話:什么是理論?就是問題意識。
問題其實無處不在,需要的是發現問題的眼睛,敢于言說的勇氣。我們的教育不告訴孩子發現問題、懷疑權威,老問問題的學生被認為是“有問題”的。前不久收到旅居澳洲的批評家黃惟群先生一封電郵,里面直指中國文學界的積弊與時弊、問題與隱憂。我給他的回復是:“看了您的這篇評論,真的說,很過癮,很開竅。國內有過一些說真話的人,但至多說到半截為止,或者說了自己也不做,不像您這樣,把話說透,直抵人心深處。多少年沒見過您這樣說話的了,很好。我也正應《南方文壇》之約寫些‘我的批評觀’之類的話,老實話,看了您的文字,我很受啟發,卻也下筆更難了。”
確實很難。我很奇怪,為何換了環境,就能講出真話;為何尊為大師,才可以直陳一切?我曾在紐約夏志清先生寓所跟他作了一次訪談,現場一些話大膽得嚇人,夏先生校閱時刪掉了一些,也留下了一些,后來要發在《花城》上,我取了他的一句話做標題——《要有勇氣說出自己的看法》。想想剛去世的吳冠中對中國藝術界的那幾條批評意見,搞批評的我們真的感到汗顏。
拉拉雜雜寫下這些,不知是否對題。忽然想起來,學理也好,才情也罷,或者問題意識,其實最關乎的,就是文學和人生的——常識。
李鳳亮,1971年生,江蘇阜寧人。美國南加州大學訪問學者,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入選者,霍英東教育基金會“高校青年教師基金”和“高校青年教師獎”獲得者,廣東省高校“千百十工程”省級學術帶頭人培養對象。現任深圳大學教授、副校長、文化產業研究院院長,兼任暨南大學博士生導師、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研究員。學術興趣集中于批評理論、比較詩學與文化研究,出版著作(含合著)七部,發表論文、評論各百余篇,并獲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廣東省文學評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