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北齊;墓志;爾朱氏;郡望;職官制度
【摘要】爾朱世邕墓志是目前所見北齊時期爾朱氏墓志的首次發現。志文對爾朱氏郡望、世系的記述及所反映出的爾朱氏在北朝地位的演變,不僅為研究北朝的顯赫世家爾朱氏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參證材料,也對研究北朝時期的民族政策和職官制度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近日筆者有幸得見北齊墓志拓片一幀,志石現為私人收藏,據說有志蓋,惜未見。該志為正方形,邊長37厘米,隸書,共18行,滿行18字,志題為“大齊天保六年歲次乙亥正月壬午朔四日乙酉故爾朱使君墓志銘”(圖一)。此志規模較小,文字較少,但對研究爾朱氏的籍貫、世系、在北齊政權中的地位以及北朝職官制度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為方便研究,現將志文迻錄于下:

大齊天保六年歲次乙亥正月壬午朔四日乙」酉故爾朱使君墓志銘」
君諱世邕,梁郡人也。」籍胄蟬聯,著之前史。祖汗,使持節、車騎大將軍、」肆州刺史、魚陽郡開國公。一時之雄,威如彘(此?)囊(?)。」父育,右衛將軍、儀同三司、云州朔州零州總管」五州諸軍、南北秀庸(容)第一領民酋長、北道大行」臺。以輓(挽?)劍挺身,跨鞍取貴,淑儻不群,卓然自立。」君志操弘遠,深知雅度,游裌縱橫,愛賢好士,屢」破鯨敵,勛績著旍,功酬賞,除征虜將軍、都督、永」安縣開國男、歷城縣開國男。聲布遐邇,朝野備」聞,旻天不吊,奄從物化,春秋卌,卒于鄴。粵以天」保六年正月四日窆于紫陌北。陵谷有遷,鐫石」銘德,其詞曰:伏波恩邊,博望難擬。祁連羅列(?),」榮勛同祉。梁木其頹,遘疾不起。一從鬼錄,永辭」朝市。(歹匪)曲將路,長歸蒿里。日月終明,孤墳闇矣。」叔祖天柱將軍、天柱王榮,叔祖常山王度」律,叔祖彭城王仲遠,視叔壟(隴)西王天光,」視叔潁川王吐萬仁。」
通讀志文可知,志主爾朱世邕的祖父爾朱汗,曾任使持節、車騎大將軍、肆州刺史、魚陽郡開國公。父親爾朱育,曾任右衛將軍、儀同三司、云州朔州零州總管五州諸軍、南北秀庸(容)第一領民酋長、北道大行臺。志主爾朱世邕曾除任征虜將軍、都督、永安縣開國男、歷城縣開國男。一般北朝墓志的內容大致分為志題、志文和銘文三部分,而此志卻在銘文之后加入了志主族人的追述。志主叔祖三人,分別為天柱將軍、天柱王爾朱榮,常山王爾朱度律,彭城王爾朱仲遠;視叔二人,為隴西王爾朱天光和潁川王爾朱吐萬仁。志主及其父、祖正史無傳,志文所載其族人爾朱榮、爾朱度律、爾朱仲遠、爾朱天光、爾朱吐萬仁等,在《魏書》、《北史》中有傳。志文中的爾朱吐萬仁即爾朱兆,《魏書·爾朱兆傳》稱:“爾朱兆,字萬仁,榮從子也。”
志文關于志主郡望的記述形式比較特殊,稱其為梁郡人。一說北魏梁郡在今河南商丘,北齊時稱睢陽郡,隋初復置。筆者以為志文中的梁郡為“秀容梁郡”,為漢時置,北魏恢復漢代的梁郡,大致在北秀容一帶,其治所在今山西省朔州北,南秀容城在今山西省嵐縣南。爾朱氏“其先居于爾朱川,因為氏焉。常領部落,世為酋帥”[1]。爾朱氏為秀容部酋長,即居于秀容梁郡。爾朱榮的祖父代勤曾被賜爵梁郡公,爾朱榮亦襲此爵。通過志文我們知道,志主和爾朱榮有著宗族關系,爾朱榮即為北秀容人。筆者檢索了近年出土的爾朱氏墓志,大多稱“北秀容人”或“秀容人”,尚沒有稱“梁郡人”者。稱“北秀容人”者有北魏爾朱紹墓志、北魏爾朱襲墓志、北魏爾朱元靜墓志、隋爾朱端墓志;稱“秀容人”者有隋爾朱敬墓志。由此分析,我們認為,作為胡族的爾朱氏,其郡望只能局限在其世代生活的秀容川,不可能在河南商丘,志文中的“梁郡”是指“秀容梁郡”,志主的郡望仍是北秀容人。
志文稱志主的祖父爾朱汗為使持節、車騎大將軍、肆州刺史、魚陽郡開國公。所謂的“使持節”,即賦予官員生殺之權。使是派遣、支使的意思,唐以后朝廷特派去負責地方某種政務的官員稱“使”。持是執著、握住。節是符節,以竹、木或金屬為之,上書文字,剖分為二,各執其一,使用時以兩片相合為驗。古代使臣出使,必持節以作憑證。魏晉以后,掌地方軍政的官員往往加“使持節”的稱號,給以誅殺中級以下官吏之權。次一等的稱“持節”,得殺無官職的人。再次稱“假節”,得殺犯軍令的人[2]。車騎大將軍為將軍中地位較高者,魏晉時以車騎將軍中資深者為車騎大將軍,金印紫綬,地位相當于上卿,或比三公,典京師兵衛,掌宮衛。北魏時期的肆州領永安、秀容、雁門三郡,肆州刺史即為三郡最高行政長官。魚陽郡即漁陽郡,在今北京一帶,領雍奴、潞、無終、漁陽、土垠、徐無六縣。
志主的父親爾朱育為右衛將軍、儀同三司、云州朔州零州總管五州諸軍、南北秀庸(容)第一領民酋長、北道大行臺。北魏時期的右衛將軍為從二品上的武階。儀同三司始于東漢,原意為非三公而給以與三公同等的禮節待遇,魏晉以后將軍之開府置屬官者稱開府儀同三司,南北朝末期以“儀同三司”作為一種官號,并置開府儀同大將軍、儀同大將軍等官。總管諸軍,應為都督諸州軍事。都督諸州軍事始見于曹丕即魏王位時,以曹真假節都督雍、涼州諸軍事,后漸多,偶有兼領刺史者。西晉初,都督知軍事,刺史治民,惠帝時遂兼任,自此都督諸州軍事常兼駐地的州刺史,并總攬本地區軍民之政。南北朝沿襲。東魏、北齊時,此職為“行臺”取代,雖仍有都督諸州軍事之官,并不多設。
志文中的“南北秀庸第一領民酋長”應為“南北秀容第一領民酋長”。關于北朝的酋長制,周一良先生曾做過精辟的論述,認為北朝時期由于北方胡族內遷,零散地分布于北魏境內,同時又沒有成為北魏的編戶齊民,為了進一步統治散落諸胡,北魏政權采取了酋長領民制,民即指部落之民眾。領民酋長皆鮮卑或附屬于鮮卑之敕勒、匈奴、契胡族等為之,“領民酋長者實為此類部落之酋帥也”。北魏道武、明元和太武時,在北方多設軍鎮,而且主要所在地的“北邊及西北邊止有鎮而無州郡”。孝文帝太和十年(486年)推行三長制,漢族地區的宗主都護制逐步廢除。隨著州郡制和三長制的推行,北方地區的大部分領民酋長隨之消失,但也有少數像爾朱氏這樣經營有方、勢力強大的領民酋長不僅沒有消失,北魏末年反而勢力膨脹起來。“逮魏之末年,領民酋長見于史者漸多。然此輩固非太祖以來世襲此職,十九系六鎮亂后之北邊雄豪,新立戰功,朝廷欲以此傳統之美稱羈縻之,冀得其用。昔者部落性質固定,酋長之如朝從征及領方鎮皆屬暫時。今則酋長征討出守而部落隨之遷徙,甚者徒有酋長虛號,而無部民,與昔之擁部落而定居,世有其地者迥異。”[3]秀容第一領民酋長,北魏時期多為爾朱氏擔任。爾朱榮的高祖羽健,登國初為領民酋長。曾祖郁德,祖代勤,繼為領民酋長。其后,爾朱榮為秀容第一領民酋長。魏齊之際,爾朱天光又為秀容第一領民酋長。但也有例外,如高市貴“及爾朱榮立魏莊帝,預翼戴之勛,遷衛將軍、光祿大夫、秀容大都督、第一領民酋長,賜爵上洛縣伯”[4]。
志文中稱爾朱育為北道大行臺。行臺為魏晉至金代尚書臺(省)臨時在外設置的分支機構。“臺”指在中央的尚書省,出征時于其駐在之地設立臨時性機構稱為行臺,又稱行尚書臺或行臺省,始置于曹魏甘露二年(257年)。西晉永嘉之難,尚書令東海王司馬越率軍討伐石勒,表以行臺隨軍。自后尚書省長官出征或出鎮,隨軍衙署稱為行臺。北魏天興元年(398年),魏道武帝拓跋珪攻占河北諸州,于鄴城、中山置行臺。魏孝文帝元宏遷都洛陽,以北方貧困,以尚書左仆射源懷為行臺,加使持節的稱號巡行北邊六鎮和恒、燕、朔三州。熙平元年 (516年),北魏軍攻壽春,以李平為尚書右仆射,別置行臺,節度諸軍。正光五年 (524年),六鎮﹑關隴起義相繼爆發,北魏政權復諸道行臺,指揮鎮壓各地起義軍。北魏孝明帝、孝莊帝時,行臺設置較多,出任行臺者多兼任當州刺史或都督諸州軍事,成為地方性軍事指揮機關。正光年間,有曹世表為東南道行臺、東豫州刺史,魏子建為山南行臺,梁、巴、二益、兩秦之事皆歸其節度。正光末,以薛修義都督華、豳、東秦諸州軍事,為西道行臺。孝昌年間,楊津為定州刺史兼北道行臺。爾朱榮專權,武泰元年 (528年)孝明帝任命其為北道大行臺,大行臺稱號始見于此。其后爾朱氏兄弟子侄各據一方,權強莫比,多任大行臺。志主的父親爾朱育應當是爾朱榮的侄輩,由其出任北道大行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志文稱志主曾任征虜將軍、都督、永安縣開國男、歷城縣開國男。由于《北齊書》沒有職官志,而《隋書·百官志》又缺載,因此北齊時期征虜將軍的具體武階比較難確定。我們可以大致比照北魏時期的情況,《魏書·百官志》稱征虜將軍的官階為正三品中。都督的執掌上文已述,在此不贅論。永安縣是臨汾下轄縣,《隋書·地理志中》臨汾條稱:“后魏曰平陽,并置平陽郡。開皇初改郡為平河,改縣為臨汾,尋郡廢。又有東魏西河、敷城、伍城、北伍城、定陽等五郡,后周廢為西河、定陽二郡,開皇初郡并廢。又有后魏永安縣,開皇初改為西河,大業初省。”歷城縣屬齊郡,《隋書·地理志中》稱:“歷城,舊置濟南郡,開皇初廢。大業初置齊郡,廢山茌縣入焉。”
志主于天保六年(555年)正月下葬,春秋四十,當大致生于515年左右,即北魏延昌四年。志主的葬地在鄴城的紫陌北,這里的“紫陌”指通往紫山的道路。紫山,自北朝以來已有其名,《魏書》卷106《地形志》廣平郡條稱邯鄲“有紫山”,《太平寰宇記》卷56磁州邯鄲縣條稱唐玄宗天寶六年(747年)改紫山為朱衣山。紫山又稱馬服山,大致在今永年縣西南。四庫全書本《畿輔通志》卷48廣平府趙奢墓條:“趙奢墓,在邯鄲縣西北。《名勝志》邯鄲趙奢冢在縣西山,本名紫山,因奢冢在上,故又名馬服山。”同書廣平府紫山條稱:“紫山,邯鄲縣西北三十里。”志文中的“紫陌”確切表明,北魏時期出現的紫山一名在北齊時仍然得到沿用。
據志文可知,志主的叔祖三人分別為天柱將軍天柱王爾朱榮、常山王爾朱度律、彭城王爾朱仲遠,視叔二人為隴西王爾朱天光和潁川王爾朱吐萬仁。“視叔”一詞在典籍材料中多為“視叔猶父”、“視叔嬸如父母”等,可知志文中的“視叔”即“視如叔父”,并非是親叔父。由于爾朱榮等人正史有傳,且目前對他們的研究較多,因此筆者不再贅述他們的生平事跡,只想談一下志文所反映的爾朱氏的世系問題。通過志文可知,爾朱榮、爾朱度律和爾朱仲遠為一輩,這一排列大體是正確的,但也存在一些問題。《魏書·爾朱彥伯》稱:“爾朱彥伯,榮從弟也。”又稱:“彥伯弟仲遠。”由此可知,爾朱彥伯與爾朱仲遠為親兄弟,他們同為爾朱榮的“從弟”。《 魏書·爾朱度律傳》稱:“爾朱度律,榮從父弟也。”可知爾朱榮、爾朱度律和爾朱仲遠盡管在同一班輩,卻并不是親兄弟。我們以爾朱榮為坐標,就親疏關系而論,爾朱榮與爾朱仲遠為叔伯兄弟,與爾朱度律為堂叔伯兄弟。志主的兩位視叔隴西王爾朱天光和潁川王爾朱吐萬仁(即爾朱兆),據《魏書》本傳“爾朱天光,榮從祖兄子”,“爾朱兆,字萬仁,榮從子也”可知,爾朱兆是爾朱榮的親侄子,爾朱天光為爾朱榮的堂叔伯兄弟,且關系較遠,因此爾朱兆和爾朱天光同是志主的叔叔輩也是沒有問題的。綜上所述,志文在追述志主族人時,并沒有按照血緣親疏關系加以梳理,而是籠統地將同班輩的叔、祖進行簡單的羅列,因此并不能直接反映志主與同族三位叔祖、兩位叔父之間的親疏關系。由此筆者推斷,志主的后人在為其撰寫墓志時對同族先人給予追述,但并沒有加以認真分析,所述爾朱榮等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在社會上的影響極其重要、顯赫,因此很可能是借助他們特殊的身份地位以達到炫耀門庭的目的。
志文還反映了爾朱氏在北朝地位的演變。爾朱氏屬契胡,北魏初年被安置在秀容川(今山西朔州北),世為酋長,積聚了大量財富。北魏后期,爾朱榮(?~530年)為契胡酋長,擁有8000余家的部落屬民。武泰元年(528年)二月,胡太后毒殺魏孝明帝元詡,將剛出生的皇女冒充皇子,立以為帝,幾天后又另立3歲的元釗。爾朱榮以給孝明帝報仇為口實,從并州領兵南下,直指洛陽,在河陰(今河南洛陽東北)立元子攸為帝(孝莊帝),自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等。爾朱榮先派人將胡太后和元釗溺死于河陰,又以祭天為名集合迎駕的百官,宣稱天下大亂、孝明帝被害完全是由于朝臣貪婪殘暴、不相輔佐造成的,縱兵將王公卿士2000余人全部殺害,史稱河陰之變。爾朱榮挾孝莊帝元子攸入洛陽,自己專制朝政。孝莊帝經過一番密謀,于永安三年(530年)九月,利用朝見之機殺死爾朱榮。爾朱榮侄子爾朱兆從汾州(今山西汾陽)率騎兵進入洛陽,殺孝莊帝,另立元恭為帝(節閔帝),爾朱氏繼續控制北方。高歡攻殷州之時,爾朱兆與仲遠、度律約共討之,高歡使用反間計擊敗爾朱兆,兆與仲遠、度律遂相疑阻,久而不和。爾朱兆與天光、度律更自信約,然后大會于韓陵山,戰敗,復奔晉陽,遂大掠并州城內。高歡自鄴進討之,兆遂走于秀容,高歡又追擊,度赤洪嶺,破之,眾并降散,兆竄于窮山,殺所乘馬,自縊于樹。其后,爾朱天光、爾朱度律也先后為高氏所殺,爾朱氏軍事集團迅速衰落。目前所見出土的爾朱氏墓志多為魏、隋兩朝的,此北齊時期的爾朱氏墓志尚屬首次發現,因此對于研究爾朱氏在北齊政權中的地位具有特殊的意義。北齊時期,爾朱氏盡管受到高氏政權的禮遇,但其政治地位已經遠不能與北魏時期相比,志主的叔輩多為高歡所殺,因此爾朱氏在北齊政權中的地位十分尷尬。志主作為投奔高齊政權的爾朱氏,可能就居住在鄴城,遠離秀容川,因此沒有繼承其父秀容第一領民酋長的職位。
要之,北齊爾朱世邕墓志為我們研究北朝歷史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志文是目前筆者所見唯一稱爾朱氏郡望為“梁郡”的墓志,對研究爾朱氏郡望問題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參證材料。志文為我們提供了一位史籍上沒有記載的南北秀容第一領民酋長爾朱育,對研究北朝時期的民族政策以及職官制度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志文關于“紫陌”的記載,說明在北齊時期紫山的名稱已經存在,這一稱謂當沿襲自北魏。志文關于志主同族叔祖的記述雖不能反映他們的親疏關系,但充分說明,北齊時的爾朱氏盡管已不具有在北魏后期那樣的政治影響力,但仍不失為當朝權貴。
[1]《魏書》卷74《爾朱榮傳》。
[2]史介:《“使持節”小釋》,《山東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6期。
[3]周一良:《領民酋長和六州都督》,原載《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0本上冊,后收入周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91~196頁。
[4]《北齊書》卷19《高市貴傳》。
〔責任編輯:許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