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用鐵鎖把悲傷的情感隔離起來,但終究還是無濟于事,父親,一個中國農民純樸剛毅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出生不到兩歲,年僅22歲的母親就拋我而去了,我沒見過爺爺,9歲那年,奶奶狠心地拋下我這個沒娘的孩子也走了,而立之年的父親毅然回到家鄉,擔起了照管兒子和傻哥的重擔,一擔就是50年。50年里,父親憑著勤勞智慧的雙手,建設著一個和諧的光棍之家。在農田勞作之余,他學會了剃頭理發,尤其是上了年紀的相親鄰里,把父親的理發當做一種人生的享受,鼻孔、耳朵、眼睛父親的剃刀都要過一次;他學會了瓦工,誰家修房參瓦都要請父親去,父親參的瓦十年八年不會漏雨;他學會了紙扎,村里死了人,別致的金斗銀斗,形象逼真的紙人紙馬,都是來至父親之手;他學會了做菜,縣鄉群英會,鄰里娶親嫁女,那香噴噴的飯菜,都是父親的廚師;他打的干饃,香酥可口。另外,父親還學會了編席、彩畫、針線活,村里人都稱父親是“二細人”。
父親命苦,母親死后再沒有合意的女人。我小的時候,父親擔心后媽對我不好而未找女人,我長大以后,大伯又成為他再婚的絆腳石。父親何曾不想有個溫暖的家啊!在夜深人靜昏暗的油燈下,我曾幾次看到過邊縫衣補褲邊淚水洗面的父親。家庭的不幸使父親過早衰老,父親50多歲的時候,已是病體纏身,牙疼發作時他從炕上跳到地下,火瘡布滿整個臉龐,大熱天總是披著厚厚的棉衣。而此時,大伯也病在炕上,不僅一日三餐要父親喂水喂飯,就連大小便都得父親來照料。奶奶臨終時就曾流著淚對父親說,你傻哥可要拖累你一輩子呀!真的,大伯在炕上一躺就是10個年頭,父親接屎倒尿也是十個春秋。最后,大伯終于不用父親照應了,但此時的父親就像耗盡油的燈,瘦骨嶙峋,僅存一絲微弱的亮光。
我就是從那老院走上工作崗位的。從父親身體欠佳的時候起,我才似乎長大起來,父親成了我心中的牽掛,回家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每逢望著父親病愈后的笑容,我的心中總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30多年在外工作,每次離開的時候,父親總會肩扛手提老家的土特產,把我送到村口的大路旁。望著父親不停揮動的手,我的心中總是感到幸福與激動。父親病情日益加重的日子里,已沒有能力再到路旁為我送行,幾次都是戀戀不舍地扶著和他一樣衰老的桌椅,揣著粗氣倚著門欄目送我走出老院。我還清楚地記著父親最后一次送我的情景,昏花的老眼掛滿了淚珠,人趴在土炕上,兩只干癟的手搖搖晃晃地托著炕沿,我幾次走出又返回,與父親哭抱在一起……
鄉親們再三勸父親到我身邊享幾天清福,我也多次動員過父親,可就是無法改變父親的信念:“只要我還能堅持,就不去拖累孩子。”父親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諾言。父親丟不下祖宗留下的老院,丟不下老院那生了銹的頭犁耙,丟不下老院里的一草一木,丟不下經常來往于老院的鄰里鄉親。父親每天邁著蹣跚的腳步,忠實的守護著老院,守護著心中的唯一。冬日里,父親挪動著凳子在老院里掃雪;春日里,父親臥跪在老院里翻土種菜;秋日里,父親爬在地上,清理老院的落葉荒草……院外面的世界似乎已不再屬于父親。
我真的沒有勇氣打開那把生銹的鐵鎖,沒有勇氣再踏進那塵封的老院,沒有勇氣再跨進那熟識的老屋,因為,命運坎坷的父親走了,故鄉走了,老院也走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吳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