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最后一個學期快要結束時,我們班的語文老師超華穿了一套嶄新明亮的不起皺紋的“的確良”衣服,帥氣得讓我們羨慕萬分。
畢業后,我在一家工廠上班。一個星期天,我走進縣城僅有的一家布料店:一看,果然有這種“的確良”布料,鐵灰色的,很好看。我上前問價錢,做一套的確良衣服竟要花上50來元,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而是我兩個月工資的總和。售貨員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小伙子,莫嫌貴,這布要得,耐穿、好洗、又好看,還是寬邊幅的,做一套衣服六尺就夠,兩個人合做兩套一丈也行。”說話間,門口又走進了一位和我身高一樣、年紀相仿的姑娘,她肩背草綠色軍用挎包,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工作服,像風塵仆仆似的。她也一眼看到我在翻弄“的確良”布料,腳步不由自主地挪了過來,用手在布面上輕輕地撫摸著。
“好哇,這小伙子也是來要這種布料的……”售貨員就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向她重復了一遍。姑娘沉思了一會兒,心想,這位售貨員說的也是,這樣下來,一個人可節省八九元錢。想到這里,她抬頭望了望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見似的。
我接過她投來的目光,感覺到她非常真誠。于是,平時十分靦腆的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大膽地對售貨員說:“師傅,那就麻煩你給我們扯一丈吧!”售貨員四十出頭,出手十分麻利,她左手扯緊布頭,右手飛快地操起布尺順著布邊量了起來,接著用粉筆畫了條直線,剪刀一開,刷刷幾下就把布剪了下來,兩手抓住布頭向前順勢輕輕一抖,立即飛出一串串浪花。
“對面那個鋪子就是裁縫店,有位姓陳的大姐手藝很不錯,去找她吧。”售貨員把“的確良”布料疊成方塊狀交給我們說。
我們告別了這位熱心的售貨員,來到對面的裁縫店。店里那位姓陳的大姐也很熱情,她接過布料用尺子量了量,然后又分別在我倆的身上量起了尺寸,還不時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罷了,她夸起這布料怎么好,怎么貴,一般人穿不起。還問這問那的,甚至問起我倆的父母是不是做官的,弄得我們啼笑皆非。其實,我倆只是萍水相逢,為了共同的目標(的確良衣服)走到一起來了。
訂做衣服后,我倆一天天數著日子,好不容易才數到了星期日。這天,是陳大姐要我倆去拿衣服的日子。當我倆接過陳大姐縫好的“的確良”衣服時,心都快跳出來了,趕緊脫下工作服,對著鏡子換上嶄新的“的確良”,我全身感到無比的舒暢。
我倆興致勃勃地往街上一站,這一站,立刻把路人的目光拉直:有的看著我倆走近點再走近點;有的看著我倆一步三回頭;有的看著我倆眼前豁然一亮,發出嘖嘖稱贊聲。我倆好過癮!我倆好高興!她一把將我抱住,忘了男女有別。分手時,她特地告訴我,這“的確良”既好又賤,不能放在渾濁的水里洗;不能放在搓衣板上搓;不能放在石板上捶打。她還告訴我,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叫甘棠河,河水特別清亮,是洗“的確良”衣服的好去處。最后,我倆把洗衣的時間定在每周的星期日。
星期日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倆各自帶上脫了又穿、穿了又脫的“的確良”相約來到甘棠河邊。這是一條寬約五十米的平坦大河,河水特別清亮,人站在河岸倒影清晰可見。我不知這河源于何處,流向何方?只聽人說這河的下游還有城市。我倆選了一處較平緩的地方下到河邊,看了看,沒一處好洗衣服的。她提出砌個洗衣的小碼頭。說干就干,我倆脫下鞋子,卷起褲腳在水里撈起石頭來,她撿小塊的,我捧大塊的,弄了半天小碼頭才弄成,又在碼頭上放了兩塊大石頭,便于洗衣好坐。
洗衣開始了,我學著她的樣子先把“的確良”放進水里泡濕,拿出涂上香皂,用手來回輕搓各個部位,然后再放回水里來回抖動,待皂沫退盡,起身彎腰,兩手抓住衣領或褲頭用力往水面上一抖。這一抖,好看極了!水面立刻揚起成千上萬個小白點,白點相連形成一朵朵白色的浪花,浪花牽著浪花組成一條條銀光閃閃的漣漪,漣漪推著漣漪向前延伸,襯托起浪花、漣漪的是那河床上一層層綠茵茵的水草,茸茸的草被在水的作用下,擺頭晃腦,如情似戀,漣漪伸向何方,水草就鋪向何方。
“的確良”洗好了,我倆在柳樹間系了條線繩,把它們整齊地搭在上面晾曬,然后并肩坐在小碼頭的石塊上用腳劃著水。她邊劃水,邊開玩笑,說我是水草,她是水草襯托的浪花。
在以后的無數個星期日里,我倆都準時來到這里洗衣,欣賞那“的確良”一抖千里浪花;水草茵茵鋪向天涯。也就是經過這些日子,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玉春,是個工人。至于她在什么廠工作,她沒有告訴我,我也不好問。
又是一個星期日到來了,我興高采烈地提著剛換下來的“的確良”衣服,像往常一樣來到河邊,坐在小碼頭的石塊上等她。可左等右盼也不見她到來,從早晨等到上午,直到把太陽等下了山。她去了哪里?是出了什么意外?像這樣的等候又持續了好幾個星期日,我絕望了。可就在我絕望的時刻,同事小周給我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的確良”衣服。我愣住了,驀地看到了衣服里夾著一封信:
毛兄,真對不起,又好幾個星期日,我都赴約沒和你一起到河邊的小碼頭上洗衣,你一定會在那里久久地等我。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去呢?我本該早點告訴你我的一切,可又怕你承受不住,今天我實在忍不住讓你再痛苦,就說了吧:我是一個孤兒,從小沒有父母,是鄰里張大媽把我拉扯大,高中畢業后,我從下游的那個城市來到這里插隊,工廠招工時,隊干部們見我表現好,就把我推薦到工廠當了工人。現在張大媽退休了,又得了腦血栓,行走不便,我要回去照看她,這也算是我報答她對我的養育之恩。
毛兄,看來今生我倆無緣再相逢。毛兄,那套“的確良”是我最最心愛之物,我就送給你作個小小的紀念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