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

爸爸呀，你要出書了。你大概是人緣不好，找不到名人或領導給你的新書寫序吧，只有我了。這即將被你拿來當作序的4000字，你面對它，一定受寵若驚吧。

似乎從小開始，我們就有書信以及文字往來的傳統。還是我開的先河，是一年級的時候，撿到一張明信片，背面是楊過和小龍女的古裝劇劇照。那時還不具備分辨美丑的能力，第一次擁有這么和年齡不搭配的東西，覺得真酷，打算好好使用。年齡最小的我，被欺負時已經木然，坐在座位上我開始給這張準備寄給你的明信片上寫字。幼年時候的字很丑，并且異常肥大，其實也寫不了什么東西。現在也只零星記得片段:“爸爸，你給我取的名字很多。鶴鶴，燕喃和晨歌。爸爸，我愛你，你也愛我。”是這樣寫的，對吧?

寫完這些話的那天中午，你吃完了飯要去上班。我神秘地送送你，羞澀地把明信片遞給你，叫你先別看。結果你在轉過身去時就偷看了，我還很小心眼地生氣。你看完之后，把它貼在你用心打造的相片冊《女兒的成長足跡-3》的第一頁上，旁邊寫了一堆感性的話。每次看到這個，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于是把明信片揭了重貼，楊過和小龍女朝上，你沒發現吧?五歲的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你受寵若驚。

后來在整個小學階段，你一直給我寫信。不過太小了，哪里能記得，就是初中的那次，我還印象深刻。

6年過去了，我念初中。初中學的那一點東西，我考班里40名。學習不好，不知道怎么度過。居然有屬于我的掛號信，棕色的大信封，拿到它的第一感覺是，怎么這么丑啊，居然有點惱怒。可是還是很感動的，有這樣一個信封，穿越這么遠的路途，經過那么多人的手，只為找到我，拿著它的時候都能感到背后同學驚訝的目光。啊，這么一個沒用的人，居然還有人惦記她么。他們是這么想的吧。有些人熱衷寫信收信，大概就是為了不時體驗“與眾不同”。

拆開之后，在沒有看到內容之前，我把所有的信紙抽出來，在人頭攢動的走廊上忍不住大哭起來。好厚一疊紙，字很漂亮，對著太陽看的時候有點老舊的、革命浪漫主義的感覺。我覺得自己至少還要年長10歲，才承受得起這個重量。信里寫了什么，是你不停地告訴我，是你不停地教我要善良。這和學習無關，但沒有理由地，就是給了我鼓勵，中考的時候我以全A10顆星的成績考了40名，不過這次是省里的40名。最后一句，我記得，你說你是“蘸著心血在寫”。你也以為我忘了吧?

好了，爸爸的書據說只印3000冊。但我想，認真讀的人可能不會超過20個，他們對我來說是叔叔阿姨輩、爺爺奶奶輩，不會在意我寫的序，會說我太幼稚的。所以我寫的這些字，能看到的人不會超過5個。寫作一直是自己的事情，如果知道有讀者，便壓力甚大，可已知讀者這樣少，我便不再羞澀含蓄，我愿意說。

爸爸的這本書，講的是麥穗呀，稻草呀，小時候呀，故鄉呀……里面我所感興趣的，是他大學的時候寫的一個話劇劇本，后來還給他壓縮掉了。還有一篇是關于餓死人題材的，讀起來很壓抑。《佛門塵緣》有些文化，佛教的文化，而《天涯海角憶慶渝》、《秋雨霏霏》等比較深郁。《想起了1978年的高考》和“人物春秋”中很多懷人憶舊的文章，使我更多的知道了爸爸的過去和他們這一代的不易……還有一個我羞于啟齒的《寫給女兒》。我知道它一定感人，天底下所有父親對女兒的愛都感人。

從上小學開始，爸爸就利用出差的機會，不惜花銷帶我走三峽，去重慶，游北海，下杭州……給我增加了很多閱歷。尤其去三峽那次，游船在小三峽的一個小沙洲邊上停下來，讓大家下去撿那形狀各異、色彩斑斕的鵝卵石。導游規定的開船時間快要到了，我還賴著舍不得離開，爸他就耐心的陪著我撿……曾經的風景名勝早已沉入了江底，我十分慶幸我去過那里，同時我也慶幸在那已成為永恒的水底遺跡的地方我和爸一齊撿過石頭。

前年暑假，我體驗了人生的第一次單獨遠行——回安徽老家。在廣州白云機場轉機時，我本來是很從容的，但爸他就是牽掛得沒完沒了，短信一個接著一個:“走到哪個區了?”“找到檢票口沒有?”“別忘了買東西吃噢!”“進入機艙再給我個短信喔!”對爸的短信我是每來必復的，因為我不愿讓爸有太多的急慮和等待，同時那時也不知道還有很離譜的移動漫游費。

有時候我覺得，爸爸一生最值得拿出來和別人夸耀的就是我。他喜歡跟他同事說我真漂亮，喜歡說我是“快樂學習”，他覺得聰明的女兒一定不會認為痛苦的學習就痛苦，他喜歡讓別人都知道，清華不錄取我是他清華的損失。我平淡對待他無償給我的一切，并未覺得不妥。徐靜蕾的電影《我和爸爸》看哭了我。里面有個臺詞，徐靜蕾說:“你不許兇，不許對我大聲，哪怕是我做錯了，也不許你說我。誰讓你是我爸呢。”從這個片子開始喜歡徐導演，雖然她演戲不怎么在行，聲音也不好聽，但就是因為這個片子，同學們集體抨擊她的時候我會站出來幫她說話，我會說，你們不懂。

我有一些不愿意要的個性遺傳自爸爸，當然也有一些我自己愿意要的。除了眼睛以外，我長得不像爸爸。可是性格呢，和爸爸一模一樣。我爸爸是個敏感的人，我爸爸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總是感覺有石塊兒壓在心里。我怎么能下這些定論呢，何況用這個肯定的語氣。因為這些是我的特點，我堅信我和爸一模一樣。

爸他要出書了，我真為他高興。但也覺得難過。看見我爸爸的精神所在，以一本書為載體，并擁有封面，說不高興才是假的。可是我爸他五十出頭了，除去生命無意義的頭十五年，三十多年的他的生命，結晶出來的，不過薄薄一本，一讀就看盡，是否也是一種難過?

就這樣吧，再說下去，不是我不愿意說，也不是沒話說，是手指頭受不了啦。看過好多女兒寫給父親的文字，都說自己的爸爸，“他是魔法師”。我爸爸不是魔法師，他只是個漸漸老去的，善良的人，勤懇的人，真誠、忠厚而又率性的人。這也就夠了。

今當復習，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