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妖嬈

絲桐之音有某種隱忍的妖嬈。

一天天聽古琴，當它不存在似的有意無意聽到那些耳熟于心的音符。總是在難以平靜時，它來了。《欸乃》或《流水》，前半部總有突如其來的妖嬈，回頭一笑，百媚橫生。人總在那一瞬沉進音符里，想象的片斷如同煙花般瞬時，音樂想象出來的情景生動，把你放進那些讓人沉醉或顫栗的心緒中，而四處喧嘩皆不在。《欸乃》的妖嬈是一個內斂的人內心的華貴，槳聲低吟，沉入水，有力搖櫓，攪起水聲陣陣。

有時獨自一人在荒落的路上開著錄音機聽古琴，我總是在幾個演奏者中輕易地分辨出管平湖，雄強，深廣，蘊藉，狠狠地不動聲色。若說這世上有什么高山流水的安慰，我以為古琴可以輕易達到。古琴是一種深藏不露的語言，在你莫名悲傷、憤怒、失望、不屑時，它輕而易舉地把你帶到高處。在高處低頭，是古琴的境界。在高處，是情懷，是堅守，是不屑，是萬事無懼的廣闊強悍。聽吧，聽管平湖強健的手指嘩啦啦在弦上奔涌。舉重若輕的高貴，是一門暴戾的武器，尤其在那些污穢面前，高貴有惡狠狠的過癮。墨般濃郁的音色里，有高漸離血濺秦庭，慷慨擊筑，飛筑擊秦王的豪邁和悲憤。悲，憤，天怒人怨亦是一種情懷。有人說管平湖的《廣陵散》沒有殺氣，而我卻于管的指鋒里常常聽出殺氣，不僅僅是《廣陵散》。只是隱忍的、深藏的、高高在上的殺氣。他那把琴是好琴，常常擔心弦會在他至鋼至強的手指下斷掉。

還是國破家亡后的張岱，“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卻好弄筆墨，好弄絲桐。張岱從王本吾學琴，得本吾技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在我看來，澀勒勝于圓滑，天才多半有赤子之心。想來絲勝于肉是有道理的，在家仇國恨里可以療饑，可以平心。張岱也是有殺氣的，驚世才華被遏住喉管，也只能低頭拂琴，百年妖嬈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