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我村在豫北平原上的三鄉鎮交界之處。據家譜記載，我村歷史不長，有200多年，從八公橋鎮移住這里的，村不大，人不多，大都是郭氏家族。建國前，較富有，是有名的文化村。在外工作的人近村人之半，且從事教學的人多。鄰村有位算命人，去村算命，給我的讖語是，努努力，當個小學教員沒問題。如果你問，努努力只當個小學教員?他隨答，如上了大學，前途無量，你祖上的塋地風水好。

我祖上在日本留過學，功讀法律。回來后，從事律師職業，曾代任過縣長之職，做了許多善事，縣政史資料有記載。“文革”中，“造反”的人猜測，我祖上的塋地里有珍寶，挖開后大驚，棺材安然無恙，周圍泉水涌出，水蛇數只圍棺，昂首伸舌，雙目怒望眾人。棺首左右側，兩根雪白的葦莖根奇長且粗壯。不知誰道，好副龍尊之容，快填土，如惹怒郭老爺，要倒霉的。片刻，塋墓又填而復之。妄圖取“寶”之人的美夢，不了了之。

少年時，我同廣文大伯(現已90歲)給隊里放水澆地。他對我講，咱祖上在那世仍坐縣堂。賁寨的李三，認識不?我搖搖頭。大伯又說，李三同隊里人鋤地時，突然暈倒，村人嚇得不行，連呼帶叫，李三醒過來。村人問他，咋回事?李三講，媽的，小鬼把我當李山給捉了去，巧的是咱鄰村的郭老爺坐堂問案，認得我，問，這不是賁寨的李三嗎，你為何到這里?我茫然，不知所措，答，我也不知。郭老爺遂對辦案的小鬼訓斥道，我讓你們去捉拿李山，為何把李三請來，混賬東西!小鬼們嚇得忙給郭老爺叩頭，又給我賠情。這不，又把我給送來了。村人聽后，悚然。李三說，郭老爺仍是那副尊容，相貌堂堂，對人可親。廣文大伯講得活靈活現，津津有味。我雖有不信，但聽得有趣入迷。廣文大伯還給我講了許多祖上的趣事，現在想也就模糊了，唯有此事記憶猶新。

自通過考試，參加工作，母親也同在城里教學的父親相住，30多年間，很少回故里。父母親相繼病故后，安葬故里，凡屬父母親的“忌日”，我都要回故里，給父母親去敬上香火，奉送紙錢，來悼念自己的父母親。進得村來，多數人已不相認，我離村時的玩童都已40多歲，娶的妻子、生的兒女們更不相識。但他們認得我，從他們對我的稱呼中，我知對方的輩分。同我年紀相似或比我歲數大的村里人，我都相認。凡同村的老少爺們相見，我總先敬支香煙，問聲好，聊上幾句，哈哈一笑，倍感親切。

在村中間的大街上，有棵歪脖子柳樹，它現在顯得格外蒼老，但枝葉芊旺。樹下放尊石磙，當年這柳樹是那么年輕、茂盛，樹枝上掛個破犁片，隊長志坤大伯把犁片一敲，便蹲在石磙上，從腰間掏出煙袋，巴嗒巴嗒抽起煙來，等勞力到齊，他把農活一派，就領人下地干活。他在村里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說上工就上工，說下工就下工。那天，烈日當頭，我見志坤大伯領人收工后，便溜進玉米地里，剛掰幾穗玉米棒，讓志坤大伯逮個正著。我嚇得直哭，哀求說，大伯，我想拿家讓妹妹充饑。大伯唉了聲，見四周無人，說，光小，回家去吧，別讓人看見就好。我感激地望望大伯，跑回家去。現在我回故里，見志坤大伯仍愛蹲在歪脖子柳樹下的石磙上抽煙。我忙走向前去，恭恭敬敬地遞支香煙，點上火，述些舊情。大伯任隊長多年，為村里的事操盡心血，也沒使村人富起來，他感到內疚，慚愧。隨著國家政策的改變，志坤大伯早已退了下來。但為人善良、憨厚，村人們理解他，他仍被村人們所尊重。我對大伯說，大伯，咱村老少爺們都尊敬您，您身體又好，這是您老的福分!大伯點點頭笑笑，他很滿足。

在歪脖子柳樹西邊，臨街的那家，我叫嬸子的。在我少兒時，她家靠街的院墻里有棵棗樹。到了棗熟季節，脆甜個大的棗兒把樹枝都壓彎了，饞得我和伙伴涎水欲滴。這天，她家大門上鎖，街上無人，我與伙伴攀墻摘棗，興致正濃。誰知，嬸子從地里回來，見我們便嚷，好你光小，敢領人偷我的棗!我們大驚，伙伴們紛紛躍墻奔逃。我跳墻時，被磚頭崴了腳，坐在地上掉起淚來。嬸子邊給我揉腳，邊說，想吃棗，給嬸子說，可不要這樣，多危險。我知理虧，淚眼婆娑地望著嬸子，小聲“嗯”著。嬸子把我掖到家，媽媽訓斥我，并讓我給嬸子賠情。嬸子笑著說，小孩子嘛，哪有不淘氣的?我咋呼了聲，把孩子的腳給崴了，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事隔幾天，嬸子又給我送去一兜紅棗，說是讓我吃個夠。如今那棵棗樹不在了，我并沒問它不在的原因。讓人痛心的是，嬸子也不在了人世，她患得是癌癥。好人并沒長壽，世上就是這樣，有許多事情是不能事遂人愿的。

我村有口深水井，家家戶戶吃水要到水井里去擔。那時，父親在外教書，母親常有病，妹妹小，擔水是我的事。數九隆冬，滴水成冰。井沿四周，結冰如磐，溜滑溜滑的。我去井上擔水，不管遇上哪位大伯、叔叔、哥哥，他們總會替我把水桶從井中撈出來，讓我擔回家去。

克安哥，他家住村子南頭。現在是做爺爺的人了。他與嫂子結婚時，是我同克安哥用自行車把嫂子娶回家的。克安哥帶新嫂子，我帶著嫁妝——一個小花包袱。臘月天寒，雪花飛舞，道路泥濘，摔我好幾次，但我興致極高。那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席吃喜宴。全村人都去賀喜，那年月，雖貧窮，禮不重，但是真心誠意地去祝賀。孩子們要個喜糖，大人們討杯喜酒，宴席是主家盡力來辦的。人人喜氣洋洋，平日里拌過嘴的，哈哈一笑，云飛霧散，仍是好鄉鄰。世代相處，以和為貴，同是郭氏后裔，200年前是一家嘛。夜深沉，萬籟俱寂。大人們已安睡，我同伙伴們變著花樣鬧新房，直到天亮。現在安嫂與我相見，還嬉嬉哈哈地擰我的耳朵，說是要報那一夜之“仇”，因我沒讓她及時享受到做新娘的快樂!

村里有老人過世，全村人都浸在悲哀之中，靈棚之下放有祭品，老人遺像，悲悲切切、凄凄涼涼的嗩吶聲彌漫在村子上空。全村人會在這悲痛中，憶起老人在世時的好處，說起老人家的坎坷人生，生活不易。繼而，是一門一族的人去給老人吊祭。一族的女人同去給老人燒送紙錢，磕上四個頭，表示哀悼。一族的男人，先上祭品，再使吊祭大禮。有位長輩在前領祭，晚輩隨后，一拜三作揖，三拜九叩首，表示對老人的尊重、懷念。過世老人的子孫們也感激不盡，叩頭回謝。這禮節，金錢是買不到的，它肯定了老人在世時的為人品德，是受村人所尊敬的，他(她)可以安息了。子孫們往后在村里也好做人。平日里的一切怨恨，都化為烏有，隨風而去。晚輩的仍尊敬長輩，長輩的仍關愛晚輩，和和氣氣，仍是一家人。

我每每回到故里，與村里的老少爺們相見，都有一種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感。每回趟故里，我對鄉親們的情感會油然升華。我對故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滴泉水，一寸鄉土都感倍加親切。一片水土，養育一方人。我生在這里，是這片熱土、甘泉養育了我，村里的老少爺們愛戴著我，我對她的感情是深沉的、濃烈的，而且是永久的。每次我離開故里時，大娘、大嬸、哥嫂們總要給我粗糧、蔬菜、瓜果讓我帶回，我不好意思。他們會佯嗔地說，自己種的，有啥不好意思。離家兩天，就把我們當外人。記住，你就是走到天邊，你的根仍在咱村里。我無話可說，只好接受。遂說，如你們進城去，有事沒事，定要到我家坐坐，敘敘舊，談談家常。他們說，好，一定去。

有一天，我在縣城大街上行走，迎面來位小伙子喊我光叔。我一愣，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小伙忙說，叔，你認不準我了?我爹是克順。我驚喜地連忙拉住他的手，端詳著說，像，像順哥年輕時的樣。多大啦?他靦腆地說，29歲了。我說，我離開家時，還沒你呢。怨你叔眼笨，走，回家，咱爺兒倆喝兩杯。他說，不啦，叔，我還有事要辦。我說，那也不行。走，先吃飯，后辦事。要不，我下次見到你爹，我就沒話可說。

我把他硬掖到家，讓妻炒上四個菜，提出瓶酒，對面相坐，村里村外問個遍。我情不自禁地又給他講述起與順哥在村時，吹拉彈唱的往事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