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那是一個風雨如晦的年代。
泱泱神州,有如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在茫茫大海上飄呀飄。它的周圍,是森林,是如夢如幻的異域,是虎視眈眈的狼群。
中國要不要放下包袱,要不要輕裝上陣,要不要大海和陽光?許多人在昏睡,許多人在疑惑,許多人在爭執不休。
郭嵩燾出現了,中國舊船上一個劈波斬浪的水手。他呼喚沖破層層樊籬,呼喚清明吏治,呼喚大海航行。可是,命運偏偏要和他開一個玩笑,一個如掉進冰窟、令他萬念俱滅的玩笑。這玩笑,實際上是傳統保守與改革開放的一次對峙,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明的一次沖突。玩笑聲里,中國舊船顛簸不已,左右搖擺;玩笑聲里,有著多少酸苦和悲哀!
看來,一個水手,或是一群人,難以改變一艘船的航向,只能做些修修補補,只能留下無盡的嘆息。
世界在這玩笑里,又向前走了很遠。
水手在這玩笑里,落寞地回到了故里。
二
郭嵩燾回到湖南是滿地落黃的時節。那是1879年的5月,郭嵩燾乘坐的官船徐徐駛進長沙碼頭,他站在甲板上,凝望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土,百感交集。
暮春時節,盡管滿目蒼翠,但太陽依然有些寒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幾回回夢想著故鄉,幾回回濕透了枕頭。月缺月圓,潮起潮落,永不改變的是對故鄉的那份濃濃的牽掛、思念和癡愛。原以為,無論旅子是否功成名就,無論游子是否衣錦還鄉,故鄉,永遠像慈愛的母親,張開雙臂,歡迎疲憊的游子歸來。然而,郭嵩燾想錯了。他傷痕累累地回來,放眼一望,只見碼頭上冷冷清清,竟有數十人從遠處走來,打的橫幅是“我們不歡迎郭嵩燾回來”!更有甚者,有人還向郭嵩燾的船扔紙屑、石塊。自己的故鄉竟以“輪船不宜至省河,屬書阻之”,“士紳至于直標賤名及督撫之名,指以為勾通洋人,張之通衢”,官員自“巡撫以下,傲不為禮”。
這莫不是在開玩笑?郭嵩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羞辱和難堪,讓60歲的郭嵩燾欲哭無淚。不為人知,非落虎威也,他想插上翅膀快快飛離這片土地。“先去寓所吧!”郭嵩燾聲音有些沙啞,他蒼老了許多……
郭嵩燾是湖南湘陰人,曾在岳麓書院刻苦攻讀,后來行走南書房,做過咸豐皇帝的秘書。這次榮歸故里,還掛著欽差的頭銜,他本以為會有喧天鑼鼓,會有震天鞭炮,會有標語口號,會有迎候他的盛大場面,他甚至還準備好了情真意切的致辭。可他深深失望了。
是年秋,郭嵩燾還鄉閑游,重新踏上了長沙碼頭,秋風吹過,郭嵩燾打了個冷顫。昔日心寒今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郭嵩燾走下船,臉色很蒼白,仿佛從天堂跌入地獄,一瞬之間,他的精神幾乎崩潰。原本淳樸的故鄉怎么這么勢利?怎能這么對待遠方的游子?
要說什么大逆不道,不就是做了中國第一位駐外公使嗎?做使臣是罪過?可也是皇帝派去的呀!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失落的聲音仍遺留在湘江兩岸的黑土里。
一百多年,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只是短暫的一瞬;對災難深重的中國來說,卻又是那么的漫長。
眾人皆睡獨我醒。郭嵩燾所處的時代,注定了他將要成為一個苦行僧。他的視界和見識遠遠超過同輩的讀書人,他洞悉中國不能再閉關自守,而應走向世界。然而這種認識卻受到整個朝廷的譏嘲和辱罵。他寡不敵眾,只好靠邊站。他個人的挫折和命運,正好象征中國走向世界的挫折和命運。然而再挫折,再艱難,中國還是走向了世界。泱泱大國,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三
郭嵩燾是曾國藩的第一高參,“學問文章,世之鳳麟”。在郭嵩燾晚年所寫的自述中,毫不自謙地說是曾國藩及其湘軍的功臣,他于湘軍建軍、籌兵或籌餉,都是第一功臣。而因太平軍崛起的三大元勛——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能夠功成名就,多少與郭嵩燾有關。他雖不在咸豐將相之列,但他幫助了三大將相的成功,可說是幕后的英雄。
郭嵩燾確是一個策劃高手,一個韜光養晦的人。他善于創造機會,善于從細枝末節發現機緣,從而抓住人生的機遇,抓住歷史的機遇。這似乎是不經意間的舉動,卻改變了人生的道路,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1852年前后,洪秀全的太平軍從廣西打過來了,圍攻長沙,直指湖北,一路所向披靡。失敗的消息不斷傳來,咸豐皇帝坐不住了,他說,八旗和綠營軍靠不住了,那就由各省的在籍官吏舉辦團練,組織武裝自衛吧!
郭嵩燾聽到這消息,心中一陣暗喜。這一年,他35歲,正在湖南官場奔走,時而教書,時而耕田,時而做巡撫的顧問。他曾五次赴京會試,39歲的時候考中進士。他一直在等待“出山”的機會。咸豐皇帝一紙圣令,讓他欣喜若狂。
這時,曾國藩從京城回來奔喪。曾是二品禮部侍郎,母親去世,讓他悲傷不已。郭嵩燾是曾國藩的同學,是好朋友,趕了幾百里山路去吊唁。這一去,釀就了中國的一個大事件,改寫了中國的一段歷史。
郭嵩燾在湘鄉荷葉塘那間堂屋說話,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郭嵩燾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他說,你曾國藩應該趕快組織一支自己的軍隊,你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本事,你素以整頓統治秩序為己任,現在面臨亂世出英雄的機會,為什么不去施展抱負,精忠報國呢?
曾國藩還在猶豫,郭嵩燾曉以大義,他甚至答應和弟弟郭燾一起為他當參謀,做幕僚。
曾國藩一向標榜“忠孝”,郭嵩燾的言之鑿鑿,終于給了他一個體面的臺階。如果說沒有郭嵩燾的勸說和扶助,曾國藩可能要晚“出山”或者不“出山”,而沒有曾國藩的出現,清末的歷史可能就是另外一種局面。歷史往往會在一個小小的細節錯位上而改變其滑行的軌跡,這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郭嵩燾把老朋友江忠源推薦給曾國藩,江后來成了湘軍第一名將。太平軍水師聲勢浩大,控制了長江水面,郭嵩燾就向曾國藩及時提議,迅速建立水師。沒有錢,沒有糧餉,郭嵩燾就想了一個辦法:向商人征收一種新稅,增加厘金,貨物值百抽一。于是湘軍糧餉“源源不斷,取不盡而用不竭”。
聽說洋槍洋炮厲害,郭嵩燾就自告奮勇去上海采購,他相信武器的威力跟它的先進性是成正比的。
郭嵩燾是坐船去的,這次江南之旅,他舒心愜意,滿臉喜色。船至富春江,水面時寬時窄,水勢盈盈欲潑;兩岸青山,依依垂柳。這空氣中浮動的潮濕水汽,這有著親和品格的生命情調,這滿眼的天生麗質和近乎無助的妖嬈,讓郭嵩燾感奮不已,他想起了“杏花春雨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句子。上嚴子陵的釣臺看看吧。當他尋遍嚴子陵的足跡,許久許久,發出輕輕的嘆息,一個人不去求取功名,江山再美好,于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呢?他不理解嚴子陵為什么要獨釣寒江雪,他不欣賞嚴子陵的逃避現實。
闖入上海灘,郭嵩燾眼睛一亮。一棟一棟的洋樓,那么寬敞,那么整潔;一群一群的洋人,那么神氣,那么傲慢。上海灘繁華起來了,而回望沉沉神州,一片黯然。郭嵩燾陡生寂寞,默不作聲了,上海灘的所見所聞,大有醍醐灌頂之慨,讓郭嵩燾多了一層清醒。本來,他是個善于思考的讀書人,盡管受到的是儒家傳統啟蒙,但西方文明像黃浦江上的風,吹走了他的偏見和疑慮。因為清醒,他多了層憂患。
一百多年過去了,當我滿面春風漫步上海灘,眼前總晃動著我的鄉人郭嵩燾惆悵的身影。他是在這里開闊了眼界,他的思想是在這里走向了世界。而我,要在這里尋找什么呢?
郭嵩燾和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中興名臣一樣,都是封建王朝的忠臣,是儒學熏陶出來的傳統文人。他目睹并了解了王朝的腐朽,但他的人生取向是如何支撐危局,希圖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即倒,在一個亂世之中建功立業,實現他的人生價值。其實,郭14歲時,其伯父同友人就曾說過:“齡兒(郭嵩燾的乳名)遇事恂恂,獨其讀書為文,若猛獸摯鳥之發。雖少,然觀其意志,無幾微讓人,豈徒欲為諸生之雄哉?”這表明少時的他,思想已非常活躍,好勝心強,才識超群。他敏銳,超前,智慧,富有才情,在封建朝綱的大框架里去盡責盡忠,他從沒有想到會有日后的失敗和人生的孤獨。初入上海的這些時日,他沉浸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亢奮里。但隨后,他就有了緊迫感和危機意識。
咸豐八年(公元1858年),咸豐帝通過御前大臣肅順的引薦,連續兩次召見了郭嵩燾。隨后,下了一道御旨:翰林院編修郭嵩燾“著在南書房行走,欽此”。
南書房是皇帝的私人咨詢機關,或者說是皇帝的秘書或顧問班子。咸豐帝對郭嵩燾說:“南齋司筆墨事卻無多,然所以命汝入南齋,卻不在辦筆墨,多讀有用書,勉力為有用人,他日仍當出辦軍務。”意思是說讓你去南書房,并不是要你寫多少文章,是要你多讀些有用的書,多鍛煉自己,將來有更重的擔子。皇帝的賞識和暗示,是多大的殊榮啊。曾國藩聞訊專門致函向他表示祝賀。
作為“天子近臣”,在皇帝的左右辦事,如果不再有自己的思想,唯命是從,干干脆脆地做好皇帝的生活秘書,左右逢源,阿諛奉承,郭嵩燾可能另有一番遠大的前程。
然而,郭嵩燾做不到。他原本是一個率直文人,一個文化人哪曉得諛媚之詞?有的只是錚錚鐵骨,有的只是問心無愧,有的只是憂國憂民。為了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他接二連三上奏,為皇帝重振山河出主意,當參謀。他曾憤懣揭露京師官僚狀況:“氣象凋耗,而相與掩飾為歡,酒食宴會,轉勝往時。”他以為什么話都能說,急不擇言,侃侃而談,聽起來不像臣子向皇帝跪奏,倒像是老師教訓學生。咸豐哪能接受這種逆耳忠言?說的人披肝瀝膽,聽的人卻興味索然。郭嵩燾不會察言觀色,繼續我行我素。咸豐心里不太高興了,御筆輕輕一劃,郭嵩燾隨僧格林沁到天津加強海防,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到下面去掛職鍛煉吧!
在天津大沽,他與僧格林沁積極配合,一舉擊敗了英軍的進攻。郭嵩燾如果在僧的部隊好好當“參謀”,好好順從僧的意見,可能又會是另外一種人生場景。可郭嵩燾太有個性,太有主見,太有思想。他雖立了軍功,皇帝賞戴花翎,他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他不同意僧格林沁的“夷人不足論”,他說勝利是暫時的,更大的失敗在后頭。他不贊成與夷人作戰,認為“戰無了局”,也就是說打仗解決不了問題,且對中國的發展有害而無利。唯有了解洋人,以理服人,以誠服人,以求和平共存才是上策。他的遠見卓識,他的慷慨陳詞,被當作了異端,被當作了怯懦,甚至是一種投降主義。
這樣,郭嵩燾為他不討好的議論和上奏付出代價是件很自然的事了。僧格林沁參了他一本,郭嵩燾就被交部議處。在往返京城途中,地方官員對他不理不睬,甚至多年的至交也不愿見他。“我這是怎么啦?”在獻縣旅邸,郭嵩燾不斷自問,徹夜未眠,幽幽的燈光映照他憂郁的面容。遙想當年在湘軍時的江南之旅多么風光,不禁感慨萬端,信筆在壁上留下一首七絕:
人生都是可憐蟲,
苦把蹉跎笑乃公;
奔走逢迎皆有術,
大都如草只隨風。
這有什么好埋怨呢?世風日下,世俗如此,古往今來,有幾個不趨炎附勢?
他精忠報國,一心想替皇帝辦事,一番雄心壯志,竟因不知官場險惡而成為泡影。郭嵩燾的失望與挫折感,久久不能釋懷。
四
郭嵩燾的生命旅程,似乎總與船有不解之緣。
他生在湘江邊上,風里浪里,水中船上,度過了童年。后來到省城趕考,到岳麓書院求學,也是乘船去的。
可郭嵩燾的生命之船并不一帆風順。
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6月,曾國藩轉來諭旨:郭嵩燾著以三品頂戴署理廣東巡撫。朝廷催令甚急,郭嵩燾匆匆忙忙地雇了一條客船,從海道赴粵。
郭嵩燾本來在蘇松糧儲道和兩淮鹽運使的職位上做得好好的,他大刀闊斧,制止私鹽,解清欠款,大大增加了國庫收入,籌餉之名遠揚。由于他和老朋友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人的沖沖殺殺,一個殘舊而寂靜的王朝出現了一些生氣。皇帝一覺醒來,決定派郭嵩燾到廣東去當巡撫。
做了封疆大吏,郭嵩燾也想把威風擺足。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他自具一腔雄心壯志。
廣東是沿海地區,相對內陸省份,可謂富甲一方。郭嵩燾一上任,就發現廣東為富名所累。他想有所作為,重振廣東雄風。三年下來,四十七八歲年紀,頭發白了不少。左沖右突,枕戈待旦,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日常瑣務也耗去了他不少精力。一個太有主見、太剛烈的文化人做官于己可能不是件好事。像郭嵩燾,不會搞平衡,費力不討好,不知道八面玲瓏,官就做得不那么如意了。于是,兩廣總督不舒服了,提筆向皇帝寫告狀信。一個巡撫有多大能耐,怎能跑到我的前面去呢?同官齷齪,紳商詆毀,讓郭嵩燾心灰意冷。
最讓郭嵩燾傷心的是,好朋友、兒女親家左宗棠也不理解他。左在給郭的信中,居高臨下地說:“閣下開府兩年,于粵楚人才,未甚留心,已難辭其咎,而小處則推求打算如弗至,此所以近于迂瑣也。”
郭嵩燾有些生氣。別人不理解我,你怎能火上澆油呢?一氣之下,郭嵩燾寫信與左宗棠絕交,他作風硬朗,愛憎分明,眼睛里摻不了一粒沙子。可左宗棠也是一條硬漢,絕交就絕交。氣味相投時,可以結親家;意見相左時,可以割席斷誼。兩個都是有本事的人,兩個人的性格都是那么剛烈,誰也不相讓。郭嵩燾后來到死也沒有原諒左宗棠對他的輕薄。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郭嵩燾猶豫再三,還是向皇帝寫了辭呈。他的想法是,要做官,就要能做事;不能做事,就不必做官。回家去吧!郭嵩燾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時候,他想到了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想到了嚴子陵,何不效仿先人?他想起嚴子陵在釣臺上的那聲嘆息,苦笑著輕輕地搖搖頭,竟然有了一些認同,有了一份理解。
也好,要去廣東做官的人還在排著隊呢,皇帝很爽快地同意了郭嵩燾的請求。曾國藩又一次寫信向他祝賀:“幸出惡風駭浪之外。”當初,郭嵩燾得到皇帝的重用,曾國藩寫信去祝賀;而今,皇帝同意了郭嵩燾的辭呈,他再一次寫信去表示祝賀。曾國藩真是太了解這位老鄉了,也太了解官場險惡了。在他看來,郭嵩燾不做官其實也是一件幸事。
然而,郭嵩燾一直在仕進與退隱的矛盾中掙扎。他的理想,自然想出仕,有所作為;但是他的抱負與識見遠遠超過他的同輩人,遠遠超過這個時代,于是就舉步維艱。當他發現無能為力,無所作為時,他不愿為了做官而做官,毅然歸去。只有曾國藩理解他。他們的青春時代在一起度過。他們倆,還有劉蓉,同在岳麓書院讀書,“均志大氣盛,自視頗高,以著述立言相期許”。但曾、劉攻程朱理學,以封建衛道士自任,逐漸向政治家方向發展,郭則“精辟詞章”,帶著更多的文人氣質。曾國藩評論郭嵩燾“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認為他只能著書立說,不能勝任官場的“繁劇”工作,大概就是嗅到郭嵩燾身上的“異端”氣味。
漫漫長日,徐徐舟行,郭嵩燾終于回到了長沙北鄉的羅漢莊。
船靠湘江碼頭,湖南巡撫趕來迎接他,畢竟是同僚和老鄉了,這多少給郭嵩燾灰暗的心情一些慰藉。
五
一艘英國郵輪在地中海航行,旋風吹過,船身顛簸不已。
落日映紅了海水。船愈行愈遠,融入茫茫的水天一色中。郭嵩燾端坐客房,思緒翻飛。他知道,整個世界都在注視這艘郵輪……
這是一項沉重的使命,郭嵩燾要到英國去擔任清政府的首任公使。他是代表一個民族,他是代表東方的一個大國去的,要去維護國家的尊嚴,要去維護國家的利益。翻翻歷史,漢民族一向以天朝自居,有過鑒真東渡扶桑的榮耀,有過鄭和下西洋的驕傲,他們是去傳播文明,是去開拓疆域。遙想當年連船百里,風帆蔽日。所到之處,公侯王卿,布衣百姓,列隊迎接,鑼鼓喧天,那是何等威風,何等豪邁!
再也沒有“貞觀之治”,再也沒有“康乾盛世”了。大清帝國江河日下,西方列強誰都可以在他頭上作威作福,誰都可以在他面前瞪眼踢腳。弱國哪有外交?郭嵩燾的長袍和胡須上,沾滿了中國人的淚水。
郭嵩燾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不想做公使,他懷念從廣東回鄉后到城南書院做教授的日子,邊教書,邊著述,那是一段多么充實的時光啊!現在去做公使,是件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不僅要看西方列強的臉色,還要看自己老鄉的臉色。兩種臉色都難看。家人告訴他,湖南參加鄉試的考生幾百人,痛恨洋人。聽到郭嵩燾要去做英國公使的消息,以為是去當賣國賊,就聚集到郭的老宅,搗毀郭的住房。辱罵之聲不斷,“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見容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湘籍兩江總督劉坤一更是質問他:“何面目以歸湖南?何以對天下后世?”
郭嵩燾的心里在流血。鄉人不理解我,國人不理解我,好朋友不理解我,“謗毀遍天下”,誰解千千結?
重任在肩,他只能接受這種選擇。他是一個讀書人,在民族大義面前,只有勇往直前。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在乎什么名利呢!“意以為時難方劇,無忍坐視之理。”其時,西方各國互派使節早已習以為常,但對中國而言,還是第一次。第一次鴉片戰爭后,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列強派公使常駐北京,開外國公使駐中國之先例。此后,北京東交民巷使館林立。而腐朽的清王朝依舊躺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中,不能自拔。
誰能堪當出使西方的重任呢?大家把目光投到了郭嵩燾身上。
這個湖南人能勝任。他曾在浙江與洋人作過戰,與洋人打過交道,是個善于思考、善于總結、善于發現的人。他對洋務早有研究,有獨到的見解。比如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年僅25歲的郭嵩燾路經湖南辰州,拜會太守張曉峰。張說,洋人快打到內地來了,我們怎么打不過他們呢?郭慨然應答,從古至今的邊患,都不是由于敵方如何強大造成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處理不當。要想變被動為主動,只有從檢討對外方針著眼,從國家內部的根本入手。
光緒二年七月十九日(公元1876年9月6日),慈禧太后召見了郭嵩燾,沉沉地說,出使一事,只有你才能勝任。國家艱難,你千萬不可推辭。
我想,歷史上的慈禧,是個禍國殃民的反面人物。但把晚清的腐敗及中國歷史的屈辱、沉重和悲慘的責任,完全歸罪于這位女性是不公正的,也是不客觀的。慈禧在辛酉政變中脫穎而出,但她沒有足夠的資本挑戰現存的政治秩序,只能費盡心思地用個兒皇帝坐在前臺,自己在簾子后面發號施令。錯綜復雜的世界格局,讓她頭昏眼花,她缺少前瞻性的魄力,無法駕馭一艘千瘡百孔的航船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前進。千載難逢的機遇錯過了,被貽誤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可在那片長期凝滯的封建土壤上,要萌生新的觀念,要產生偉大人物,只能是理想主義的假設了。現在,她決定郭嵩燾以禮部侍郎的身份作為首任公使出使英國,兩年后又讓郭兼任法國公使,這無疑是一個正確的決策。對于權傾一時的統治者來說,在重大關頭,其思想、決策和行為走向,絕不是可有可無、可大可小的,而是至關重要的,它必然會對社會進程、經濟變革和歷史發展產生重大的影響。
郭嵩燾做了公使,拉開了中國走向世界的序幕,掀起了從未有過的思想變革的波瀾。
還有什么比朝廷的信任更彌足珍貴的呢?郭嵩燾義無反顧了,他本來是一個傳統的讀書人,讀書萬卷不報國,浮生百歲無顏色!
郭嵩燾覺得自己如同一葉孤舟,漂向陌生的世界。等候他的將是什么呢?他不知道。西風黃昏寒,壯士一去不復返,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的追求與信念能否為晚清帶來一線生機?
中國使節團的到來,僅以文化和種族上的差異而言,就“驚動”了傲慢的英國人。在英倫出現的中國代表們,不僅衣冠奇異,而且每個男人都有辮子。英國著名的政治幽默雜志《噴奇》在一整頁的漫畫中,將郭嵩燾畫成一只帶辮子的猴子,與英國獅子對眼相視。
這就是英國人送上的見面禮?郭嵩燾暗笑英國人的氣量和狂傲。誰是獅子,誰是猴子,只有時間才能檢驗呢!
1877年12月12日,郭嵩燾不卑不亢,在溫莎行宮向英國女王遞交了國書。郭嵩燾的公使生涯開始了。
中國打開了國門,邁出了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六
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
從深厚的農業文明的土壤和兩千年連續不斷的封建體制里拱出來的當權者,不可能放眼世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由于缺乏對世界政治格局的了解,又不熟悉新的科技文化,在國門被迫打開之后,他們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這種政治眼光的短淺是從他們的老祖宗那里遺傳下來的。乾隆曾對英使馬嘎爾尼一臉傲慢,一副天朝君主的氣派。封建君主唯我獨尊、自高自大的愚昧虛榮,妨礙了他們與世界政治文化的交流。
還是當皇帝要緊,哪管與世界接軌?在大清江山和發展經濟的得失利害上,朝廷看重的自然是江山。萬一經濟發展了,社會進步了,而大清朝卻失掉了,對朝廷又有什么用呢?
保住了老祖宗的一套,就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偏偏郭嵩燾不合時宜。他看得太明白,太透徹,他希望自己的民族強盛起來,他希望自己的祖國走向世界。早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后,郭就敏銳思索“洋患”這個問題,進而批評朝廷的外交方針:
中國之于夷人,可以明目張膽與之劃定章程,而中國一味怕。夷人斷不可欺,而中國一味詐。中國盡多事,夷人盡強,當一切以理自處,杜其橫逆之萌,而不可稍攖其怒,而中國一味蠻。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而中國一味蠢。真乃無可如何!
這里他毫不掩飾地指責朝廷在外交上的怕、詐、蠻、蠢,無非是傲慢、蠢笨、愚昧和迂腐。他認為,“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問題在于如何“通其情,達其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大徹大悟的人,無疑要成為眾矢之的,無疑將成為悲劇人物,無疑要用生命去奠祭理想信念。
郭嵩燾擔任公使的三年,是他身在異邦、心憂祖國的三年;是他眼界大開、思維活躍的三年。他曾率領僚屬參觀倫敦的水晶宮,一座半圓式屋頂的房子,由三十萬片玻璃、五千根柱子筑成。宮中展出1851年英國博覽會的科技成果,而水晶宮本身就是新科技的里程碑。他曾以頭等公使身份,與法國總統同座,參加巴黎的萬國博覽會,飽覽西方科技文明之盛;他曾跟隨英國女王檢閱水師,陪同法國總統閱兵,目睹英法軍隊的完備器械和盛大軍容。令他驚奇的是,倫敦蠟像館里,林則徐的蠟像與美國開國領袖華盛頓比肩而立。而林則徐,則是中國第一批睜眼向洋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個悲劇人物,是抗英的民族英雄。看來,英國人心底里還是敬佩這個對手—— 一個有骨氣、有血性、有思想的人。
三年的所見所聞,郭嵩燾刻骨銘心。思考、憂慮和比較,讓他走向世界的思想更加成熟,更加理性,也更加堅定。
李鴻章一意經營軍器以圖自強,寫信要郭嵩燾幫助購買兵器,并派學生到英法學習西方利器。郭嵩燾雖驚羨西洋武器,但認為武器是次要的,“徒能考求洋人末務而忘其本也”。什么才是本呢?他從西洋軍隊與軍火的背后,更深一層看到西洋的政治、法律以及學術等。這些思想的光芒、精神的火種和文明的利器比洋槍洋炮更重要。
感觸頗深的郭嵩燾將西方與自己的祖國進行對比,積極探求西方富強之源。他認為,“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非,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在他的眼中,西方國家絕非遼金蠻夷可比,秦漢以來中國與夷狄對峙的世界早已過時,對西方必須以禮相待,和平共存。他于光緒四年十月(公元1878年11月)寫信給沈葆楨,說“人才國勢,關系本原,大計莫急于學”。“西洋政教、制造無一不出于學”,學問才是根本。他強烈建議先在通商口岸開設西式學館,然后在各省各縣推廣,形成全國大辦教育的局面。
十九世紀后半葉的世界秩序,大致是靠經濟上的自由貿易和政治上的霸權均衡來維持。郭嵩燾敏銳地看到這一點,這是殊為難得的。他在寫給李鴻章的信中說,列國爭勝的局面已不可改變,必須在新格局中求生存、求自強。西方人的堅船利炮,中國人的弓石矢矛,在鴉片戰爭中早見分曉。默察中外情勢,西方列強對華主要在謀通商之利,在一時之間還不會鯨吞中國,中國更不可輕啟戰端以自取其辱。應該接受已經不可改變的通商之局,因勢利導,相互往來,師其長技,以求自立自強。
郭嵩燾列舉日本為例。他在日記和寫給朝廷的奏折中均寫道:
日本求礦學于德國,求主塘壩工程于荷蘭,經營招致,進而未已。兼聞其修造鐵路求之英法二國,安設電報求之丹國(麥),一皆用其專精之學為之。《傳》曰:“鄰之厚,君之薄也”。日本為中國近鄰,其勢且逼日甚。吾君大夫,其旰食乎?
日本變革維新,奮發圖強,已經威脅到不思進取的中國,郭嵩燾洞若觀火,而國人竟懵然無察。許多年后,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這是“落后就要挨打”的殘酷例證。可以說,郭嵩燾當時的話振聾發聵,對西方的認識,對西學的理解,對世界格局的預言,對今后中國與日本免不了一戰的判斷,遠遠超過了包括李鴻章在內的自強運動健將。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郭嵩燾的議論傳到國內,一些人不以為然,一些人怒火萬丈,一些人麻木不仁,繼續狂妄無知地說:“東方一隅為中國,余皆夷狄也。”
中國一向有“世外桃源”的美名。北有流沙,西有峻嶺,南有榛莽,東有大海,再加上一條延綿萬里的城墻,關起門來怡然自得,經濟、文化自成一體,周邊藩邦小國無不敬仰。歷史上著名的開放就是佛教的傳入,但被本土文化同化得面目全非。唐玄奘不得不跋涉千山萬水,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去西天取得真經。到了清代,朝廷把這點容川納海的大度拋得一干二凈,干脆搞起了“海禁”,不準片板下海,不準片帆入口。這不,自從郭嵩燾開館倫敦,駐節英、法,清政府相繼派出了駐日、駐美、駐德、駐俄公使。清廷不得不從古老的帝國,走向世界列國之林。不過雖邁出一步,卻不是心甘情愿的,誤將前進的一步視為向西方列強的退讓。公使們遭遇的困難,一方面是昧于外情的本國政府,另一方面是如旭日初升的西方列強,他們必須在“愚昧”與“盛氣”之間折中求是辦外交。
而公使們也不都是具有郭嵩燾這種開放的思想。比如后來接替郭嵩燾擔任駐英法公使的曾紀澤,也言之鑿鑿,反對向西方學習。苦難的中國啊,有著五千年的文明,但由于封建意識深厚和農業文明秩序強大牢固,大多數的讀書人,對舊文化、舊傳統有著太多太多的留戀。
又比如副公使劉錫鴻,一個古板保守的讀書人,雖耳濡目染西歐文明,總覺得彼邦雖好,非我可學或應學,望門止步,甚至說“今日使臣,即古之質子,權力不足以有為”。這人出京時,“一切皆未攜帶,惟攜備折件”。還未共事,就思量“打小報告”,打算告郭嵩燾的狀,為人很陰暗。后來,劉錫鴻果然捏造事實,寫密折給皇帝,列舉了郭嵩燾的十大罪狀。主要是一些生活瑣事,如“游甲敦炮臺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彼”,“見巴西國王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主致敬”?“柏金宮殿聽音樂,屢取閱音樂單,仿效洋人所為”。指責郭崇效洋俗,銳意學洋語等等,并認為西洋文明是“八無利、八有害”,相信“圣朝之生財自有大道,豈效商賈所為”,所以也不必重商,不必學西洋武器,不必興鐵路輪船。他甚至說:“外洋以富為富,中國以不貪富為富;外洋人以強為強,中國以不好強為強。”這完全是一種精神勝利法了。
今天來讀劉錫鴻的密折,誰都會說荒唐至極。但與劉錫鴻遙相呼應的是朝廷大臣李鴻藻為首的“清流黨”,他們似乎是真理的化身,是正義的代表,關心國事,議論朝政,彈劾貪官污吏。可他們不相信近代文明的成果,拒絕西方傳來的“奇技淫巧”。他們接到劉錫鴻的密折,如獲至寶,擺出一副教師爺的面孔,掀起了對郭嵩燾的批判。
看上去是氣節,是傲骨。可他們哪里知道,正是這種不負責任和不思進取,正是這種愚昧無知和封閉保守,在作踐著一個泱泱大國。你看,光緒三年八月(公元1877年9月),一條好端端的吳淞鐵路被拆除了。幾天后,吳淞電線局又被毀棄……
理由是,這都是從洋人那里搬來的東西,棄之就是愛國,用之就是媚外。大家早已習慣了三呼萬歲,習慣了三叩九拜,習慣了農業社會的事事物物。這鐵路、這郵局、這外來的東西,不是洪水猛獸嗎?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還是要堅持原來的狀態。
這是愚昧對文明的蹂躪,這是落后對進步的摧殘。
這些蹂躪和摧殘給積弱難返的國家和災難深重的民族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傷痕。
我實在不忍心寫下這個名字:沈葆楨。時任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是他決定割除洋人的“尾巴”,毫不留情地拆除鐵路,搗毀郵局等等。而早年的沈大人經營福建和臺灣,致力于閩海的自強事業,算是經世致用的主要代表人物。正由于他的口碑好,他的反洋滅洋之舉,帶有很大的鼓動性和煽動性。于是,沈葆楨自然就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愛國英雄。
郭嵩燾是在英國的報紙上看到這一消息的,英國人譏誚中國拆路之愚。沈葆楨曾是郭嵩燾的同僚,原本是好朋友,可沈的行為激怒了他,郭毫不客氣地寫信罵道:“幼丹(沈葆楨)一意毀棄鐵路,致中國永無振興之望,則亦有氣數存乎其間。”又說:“興修鐵路,高山峻嶺可浚通,長河可以梯度,巨浸可以遷徙。”
郭嵩燾可謂痛心疾首,扼腕長嘆。他是個明白人,他明明白白的話成了異端邪論。一個正常的人跑到瘋人院去,瘋子都說他是瘋子,他不是瘋子又是什么呢?郭嵩燾的遠見卓識和開放的洋務思想在這種背景下產生,誰能理會他呢?他說得越多,大家覺得他越喪氣,這就注定了他要成為悲劇人物。
與他一起為大清王朝殉葬的,還有林則徐、魏源、龔自珍、馮桂芬……這一些開明的讀書人,在國家民族興亡的關頭,在東西文化沖突的關頭,他們要與曾經安身立命的傳統文化決裂,要千辛萬苦地去尋找真理,要做思想解放的先鋒,要擔負起匡扶社稷的重任,要遠遠地走在同時代的人的前面。這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最終要用生命來作代價。
你的嘔心瀝血,你的蒼涼激越,你的憂憤悲懷,你的執著信念,你的精神追求……呸!統統見鬼去吧!皇帝在品一杯濃濃的龍井,只知“天朝”的中國不需要你,你的吶喊,無助于漆黑一片的屋子的改變,哪怕開一扇窗子。皇帝不需要這種改變,不僅不需要,他還感到害怕。他害怕從窗口吹進來的新風將腐敗無能、昏昏欲睡的王朝吹倒。
無語問蒼天啊!
作為個體的郭嵩燾,他已經走向了世界,但他所代表的中國,仍然彷徨不前。
七
光緒五年三月(公元1879年3月),郭嵩燾奉調回國。
英國女王為他送行。你為什么要走?女王感到奇怪,覺得這個中國人好打交道,知書達理,善于學習,不卑不亢,改變了她心目中中國人愚昧、粗魯的形象。這樣難得的人才,中國政府為什么要革他的職、召他回去呢?
郭嵩燾能說什么呢?他已經知道免職的原因,思想太激進,有太多不合時宜的議論,有“通洋”之嫌。他不想為自己辯解,辯護是徒勞的,他準備為堅持真理犧牲自己,“舍我其誰”?
世界的目光在注視這位湖南老人,這是不是在傳遞一個信息:中國不準備走向世界?不準備與國際接軌?
曾國荃同情郭嵩燾的命運,深為惋惜地說:“居今日而圖治安,舍洋務無可講者,僅得一賈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為太息流涕者也。”賈生者,郭氏之喻也。
郭嵩燾走進了長沙城里的賈誼故宅,想尋找片刻的安寧。干凈的院落,思想的碎片,光明的火種……看著,想著,郭嵩燾一陣恍惚。賈生之所以不能用,因其見識言論在當時太尖銳,太直率,疾呼君臣要居安思危。而我一直說西洋諸國大不同于古之夷狄,其文明之高,制造之精,船炮之堅利,非中國可敵,是不是跟賈誼一樣,太直接,太實際?可這是事實呀!沒有物質基礎,幾聲高調,幾句口號,幾次清談,才真的會誤國亡國呢!
可自古以來,說真話的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皇帝不喜歡聽實話,滿朝文武不喜歡聽實話,中國的士大夫不喜歡聽實話,這個郭嵩燾怎么盡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他們甚至得出一個結論:郭嵩燾是里通外國的人,是奸人。
這個結論一作出,滿清王朝沉入了黑暗和混沌之中。
是非顛倒。這是長歌當哭的國家和民族的悲哀。
郭嵩燾孤掌難鳴,回天乏力。有位老朋友叫朱克敬的,寫詩勸他:“颶風吹浪浪滔天,簸跌江湖大小船;漁父不知溪水漲,蘆花深處獨酣眠。”這首詩寫盡了世態炎涼,清楚地表明:你郭嵩燾何不學學陶淵明和嚴子陵?
郭嵩燾不愿改變自己的主張,不愿抖卻羽毛上的鋒芒,不愿寄身山水,不愿隱居終南。寧可“千夫所指”,也不昧著自己的良知;寧可風餐露宿,也要做“獨立支撐的大樹”!他的學識、膽識和傲骨,構建了他的文化人格。他感謝老友的規勸,寫了一首和詩以明志:
挐舟出海浪翻天,
滿載癡頑共一船;
無計收帆風更急,
哪容一枕獨安眠?
這首詩是郭嵩燾晚年心境的寫照,也是他的理想和人生態度。“出海浪翻”,象征中國面臨三千多年來最大的巨變;“一船癡頑”,暗指不知中外情勢的朝廷;風急而“無計收帆”,說明他的無奈;“不能獨眠”,國難當頭他能睡著嗎?身在江湖,心懷朝廷,時刻不忘國家憂患和民生疾苦。
一個賦閑在家的老人,一位退休官員,一位被人指著脊梁骨的人,一個靠邊站的人,在國家遇到大事的時候,總是接二連三上奏。郭嵩燾太富有政治激情,血管里涌動著一腔報國熱忱,沒有激情的燃燒不能使他平靜下來。
在長沙養知書屋那張寬大的書桌邊,郭嵩燾一臉嚴峻。時而奮筆疾書,如椽大筆飽蘸鮮血;時而遠望窗外那深秋天空,有幾只云雀在自由地翱翔。然后,他的臉上浮現出無私自信的笑容。歷史在這里定格了!我們可以永遠凝望著這尊人格的雕塑。
崇厚在俄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交收伊犁條約》,郭嵩燾拍案而起,向朝廷提出處理伊犁事件的六條建議。法國侵占越南,清議主戰之論甚囂塵上,郭嵩燾又說,由于中國已經軟弱,每戰必敗,敗而失地賠款,既傷國家之氣,又不能改變通商之局,不如放棄越南而“保疆自固”。在對外戰爭中,中國應該盡量維持和局,從中緊握自強的時機。
光緒十三年,黃河泛濫,民不聊生,郭嵩燾建議將漫水引出楊莊,修復黃河故道以出海,征發湘淮各防軍以開浚河道,并征集被災之民,以工代賑……
一封封奏折,有如一團團烈火,要焚燒這個時代“皇帝的新衣”。
一封封奏折,是郭嵩燾對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的思考,是天地間的一腔正氣。
一封封奏折,是我們民族的希冀,也是我們民族永不彎曲的脊梁啊。
無疑,他的主張不會被采納,他對世界和國情的看法不會被決策者重視。朝廷的應變仍然無方,還想與霸權力拼,國家面臨著被列強瓜分的危機。郭嵩燾呢?他當然知道他的祖國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不忍心,不甘心,他要說真話,說實話。他決不會在社會、政治以及心理壓力下放棄或修改他的看法。他至死不渝地認為真理是永恒的,他不會不知道清流的權勢與聲勢,卻敢獨排清流,責其虛驕,“雖千萬人吾獨往矣”。
八
郭嵩燾的失敗是悲壯的。官場人格和文化人格的沖突,隱潛著文人的悲哀,鑄就了郭嵩燾一生的困頓,也鑄就了他的獨立人格。郭嵩燾崛起于咸同時代,然而咸同將相如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聲名遠過于他。他生不在咸同將相之列,死亦不得朝廷賜謚。
李鴻章為他打抱不平,上奏郭嵩燾的學行政績以及軍功,諸如他為人廉潔,嘗言“廉者君子以自責,不宜以責人;惠者君子以自盡,不宜以望于人”,他為官、出使,取諸公者,唯薪水與屋租二事……請求皇帝立傳賜謚。甚至說,不給郭嵩燾賜謚,我們大家都想不通。
李鴻章是直隸總督,是朝廷的大紅人。可皇帝不給面子,說“郭嵩燾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清廷立傳賜謚是要給為政者提供行為的楷模,郭嵩燾盡說西方的好話,對皇朝卻說三道四,怎能成為楷模呢?
一本《養知書屋遺集》,一本《使西紀程》,一本《郭嵩燾日記》等等,向世人傳遞著郭嵩燾走向世界的思想。他走出了皇帝的視野,走出了眾人的視野。
于是,時代的主流容不了他。他成了這個時代最具爭議性的人物,一生壯志未酬,滿腹經綸無處施展。
嚴復寫了挽聯給郭嵩燾,大意是:你最早清醒,所以不得不承受太多的壓力,而且是獨自承受。你可以想一想在歷史上,帶著眾人的嫉妒和謠言離開世界的,難道僅僅只有屈原一人?
嚴復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這個問題直到魯迅還曾談到。魯迅說,鐵屋子里面大家都睡著了,要把他們喚醒。
我們可以作很多假設。假如郭嵩燾真能影響朝廷的決策,真能喚醒沉睡的巨龍,贏得士大夫的支持,領導中國走向世界之路,那么這條路必定會平坦得多、容易得多,代價要小得多。
歷史是不好假設的。比如今天,我們飽嘗改革開放的成果,假設要是沒有十年“文革”,要是中國早二十年開放搞活,肯定會更強盛、更富有。誰敢欺負你呢?落后就要挨打,這是一句真理。多少年了,美國飛彈襲擊中國駐南聯盟使館的舊痛難忘啊!想想今天的日子,我更理解郭嵩燾的落寞和痛苦。
人生沒有比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更痛苦的事了。
這是智者的痛苦。是思想家的痛苦。
晚年,郭嵩燾杜門謝客,蟄居書屋,青燈做伴,黃卷相陪。一句“流傳百世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映襯出他內心的無奈和渴望……
在頑固守舊、愚昧落后的時代,一個讀書人,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只要你憑讀書人的良心,只要你有自己的思想,只要你講什么氣節操守,你無疑走上了荊棘之路。比如明代的楊漣,東林黨在朝的士子,容忍不了大文盲魏忠賢來玷污和主宰朝政,就秉筆直書魏的二十四大罪狀,結果,皇帝老兒就要割楊漣的喉舌。大堂上,楊漣呼天搶地對仆人說:“汝輩歸,吩咐各位相公,不要讀書。”朝廷要扼住讀書人命運的咽喉,使中國變成一個“無聲的中國”,你縱有鋼筋鐵骨的脊梁,我也讓你沒有言說的功能!
從這個意義上說,郭嵩燾又是幸運的。你說了那么多的話,好像偌大一個中國就你清醒,而朝廷是大度的,沒有太為難你,沒有一棍子打死你,給你自由,給你職位,給你說話的權利,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歷代中國封建政治統治者對知識分子多是壓制的,而一腔熱血的知識分子只能被利用,而不能有一絲半點的反抗和批判,否則,就落得楊漣、郭嵩燾一樣的命運。
我在岳麓書院徘徊,翻開厚厚的書院士子名錄,讀一讀郭嵩燾的奏稿、文集和日記,我仿佛找到了一個遠年知音。
郭嵩燾說:“非英夷之能病中國,而中國之自為病耳。”朝政腐敗了,傳統政治中的腐敗力量足以扼制中國改變以求自存的地步。要改變這種擔憂,只有進行改革和開放。國門的被動開放和主動開放當然不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在被動開放以后我們怎么辦。比如中國和日本,近代同時受到了歐美人挾其堅船利炮以及商業資本的攻擊,被逼著走向世界,追求富強。可日本成功了,而中國失敗了,這又是為什么?郭嵩燾找到了答案。
郭嵩燾說:“戰無了局。”這是理性的考慮,盡管外國侵略在中國所產生的危情很難接受理性的引導。可主戰的結果又如何呢?落后的農業國家,挑戰世界工業列強的結果是慘烈的。郭嵩燾死后不到十年,一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扮作農婦倉皇而逃,差一點做了俘虜。第二年,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擺在了世人面前。我讀這一段歷史時,心中充滿了悲憤,強盜侵略我們的國家,還要我們賠償白銀四億五千萬兩,平均每個中國人罰銀一兩,每一個中國人都遭受了懲罰。始作俑者是慈禧,她怎能用國家和民族利益作賭注來宣泄她個人的怨恨呢?
從本質上來講,這其實是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推動著仇外排外浪潮,裹挾著封閉國門的傳統陋習,而拒絕開放,向文明進步挑戰。
這些,都是被郭嵩燾預言了的事實。從文化角度說,“炮艦和紡織機是常常帶著它們的哲學一起來的”,郭嵩燾認為,這是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較量。
郭嵩燾是一個讀書人。他的預言和論斷,是他在這個時代做得最好的文化姿態。一旦擺出了這種姿態,文化人的價值也就體現出來了,同時也體現了社會良知。
郭嵩燾實在是一座豐碑。
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雖然社會的走向和時代進步不是哪個人能預料的,但中國畢竟走向了世界,只是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回過頭來看看,應該說鴉片戰爭是近代中國社會走向的重大關口,把持這個關口的,是自以為是的皇帝,是滿朝封建制度下的群盲。在這種背景下,中華民族的悲劇就不可避免了,郭嵩燾們的悲劇就不可避免了。
九
還是在1792年的時候,英國特使馬嘎爾尼說過一段話:“中國王朝像一只破船,也許不會馬上沉沒,要漂流一些時候,隨后在岸邊撞個粉碎,在舊底子上決不能重建起來。”
斯哉此言!
西風黃昏寒……
舊船已經碎了。
今天的世界已不是十九世紀的世界,今天的中國更不是清朝末年的中國。今日之中國,已經以現代的面貌出現在世界的東方。但是,世界的進步越來越快,中國的經濟和文化等許多方面還需要不斷地發展和提高,這就必須繼續打開眼界,走向世界。
在這時刻,我們千萬不可忘記郭嵩燾,不可忘記這個湖南人的悲劇。
無疑,郭嵩燾在變革社會、醫治中國的道路上是一個失敗者、殉道者。我們可以愁腸百結,可以仗劍倚欄,可以怨天尤人,但我們不能否認,一介書生郭嵩燾,是湖湘文化孕育了他的獻身精神,因為使命感,他沒有為所謂保持獨立人格而游離于官海宦塵之外。正是他的努力探索,他的不屈不撓,他的憂患意識,他走向世界的挫折、痛苦和至死不渝,才賦予我們今天理念的覺醒和升華,才有我們今天融入世界的成功、喜悅、自信和執著。
歷史不是一條康莊大道,沒有先人的求索、尋覓,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同樣,沒有后人的認真思索和理性總結,歷史的悲劇就會以另一種形式重演。
每一次想起郭嵩燾,想起這位率真的老鄉,想起這位寂寞的殉道者,我的心總會有一種針刺的痛感。一個人被皇權拋棄,并不可怕;一個人被故鄉拋棄,該是怎樣的傷心欲絕!
1891年,郭嵩燾寂寞地走了,他的身后是一場大雪,每一片飄落的雪,都是一柄閃光的刀子。今天,讓郭嵩燾蒙羞的故鄉同樣下起了大雪。我站在郭嵩燾曾經徘徊過的碼頭旁,憂傷的心沉在雪之下,比紅豆更暖的相思藏在雪之上,那被擦亮的一首詩歌像一團火,燃燒于湘江的上空,為逝者還魂,為英雄正名……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