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季羨林和任繼愈兩位大師在去年七月十一日同歸道山,身影漸行漸遠,留下的是無盡的哀思,無窮的思考,在國人的心頭郁結著揮之不去的追思與懷想。
我是五八屆的北大學生,曾不止一次地聆聽過季羨林先生的教誨,而且數度謀面對談。但較之大師親朋故交,親傳弟子來,仍距之甚遠,知之甚少。故而我只專注于內心的仰慕追懷,默念其卓越貢獻,祝禱他老人家安然走好,并未敢貿然落筆為文。但大師生前苦心孤詣的諄諄“提醒”,揮之不去,有如千鈞的分量,于是,才有了這篇遲到的追思,以期能敲響木鐸,警示當世和來者。
我知道季羨林其人,是在念高中的時候,結緣卻是一本梵文的譯著。當時我正在北京四中讀書,課余常常到西四把角的書店去看書。其時恰值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中國與印度因首次聯合達成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兩國友好關系達到高峰,文化交流熱絡頻繁。北京青年藝術劇院上演了一部印度古典詩劇——《沙恭達羅》。該劇是印度古代偉大詩人迦梨陀娑的杰作。為了演出和交流的需要,《沙恭達羅》一書在中國前后翻譯出版了兩個不同譯者的版本。這部著名詩劇演繹了一個古印度優美的愛情故事,詞語典雅動人,瑰麗多彩,堪與莎士比亞詩劇比美。故此,我看完了前一個較簡約的譯本之后,又欲罷不能地拜讀了更加多彩多姿的第二個譯本。這后一個版本特別酣暢淋漓的譯文,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該版本的校譯者恰恰就是精通梵文的學者季羨林先生。可是,等我親眼見到仰羨已久的季先生,目睹他那樸實的人格豐采卻是時隔兩年、考上北大之后的事了。
記得那是一九五八年新學年開學的第二天,在開學典禮的大會上。馬寅初校長向新生介紹各系主任時,當念到東語系主任季羨林先生時,一位坐在臺上穿著黑色中山裝的中年人站了起來,親切和藹地向大家招了招手。我因為前面的“書緣”,就特別打量了一下季先生:在眾多系主任中間,他顯得樸素而身形高大,慈祥的臉上帶著幾分笑意,就像坐在你身邊的一位大叔。
此后,在北大五年的“沸騰”的讀書生活里,跟季先生的接觸很少。因為我讀的是歷史系,很少與東語系有什么牽連。不過生活在燕園,自然知道季先生是一位名教授,而且是黨員,一貫積極進步的紅色專家。偶爾,在晨練的時候,也能在未名湖邊,看到季先生散步徜徉的身影,……
我真正和季老認識并有過接觸,是在“文革”以后的事。那時,我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從事道教與民間宗教的研究。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任繼愈所長把季先生請來,為全所作有關中印文化交流的學術報告。通過這次報告,我才真正領略到了季先生博大精深的學術成就,精通古今印中歷史文化的素養,對他產生了敬意。特別是他老人家依然如故,穿著樸素,一襲半新不舊的中山裝,只是頭發已經變白,臉上的皺紋增多了,一副謙和的長者風范。而他講起高深的學問來,都能深入淺出,循循善誘誨人不倦。因此,更油然而生出一種特別的親近感。
這次學術報告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季先生講過的一句話,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說:“佛教的經典卷帙浩繁,動輒幾千言,幾萬言,老長老長,內容玄奧精深,而且有某種玄妙神秘的東西在里邊,很難讀通讀懂。說實話一般和尚和佛教學者,很少有人能全都讀懂。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季老這番話與胡適日后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所說“學佛教的,就要像北京大學季羨林那樣”的贊美話,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充分顯示了季先生的為人謙虛,真誠坦率的品格。此后,在不同的學術會議上,或課題結項會上,我們又有過幾次謀面和簡短的交談,加深了對季先生的了解。
季先生在《牛棚雜憶》里敞開心扉,回憶反思了自己在“文革”浩劫中的痛苦遭遇和種種磨難,表明自己對這段歷史的立場和態度。并呼吁大家一起對“文革”進行深刻的反思。這使我進一步認識了季先生在關乎國家與民族命運的大是大非問題上的光明磊落。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隨著季先生學術著作和散文隨筆的陸續出版,其學術地位也騰躍而起,大師、泰斗、國寶等榮譽頭銜一個個加冕到了他的頭上,令人矚目。對此,他疾呼:摘掉大師、泰斗、國寶這三頂帽子,“還我自在之身”!他甚至自我解嘲地說:“我不是什么大師,我只是一個大豬(先生屬豬)!”
古語曰:“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針對季先生學術與節操上的閑言碎語,跟隨著其名聲不斷躍升也在暗地里流傳開來。如有人對其當全中國人民奮起抗日的時候,他卻仍安然地在希特勒德國留學十年,憤憤不平。……又對季先生在解放后各項政治運動中都是積極緊跟者,入黨、“升官”哪個都沒落下,表示難以理解。而且在學術上也有指疑之處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流言蜚語確有很大的殺傷力,既能迷惑那些不知真相的普通人,又能滿足某些“懷才不遇”的文化人的虛榮心……但是,所有這一切,季羨林先生坦言自己也是個普通人,從不諱言自身的不足與過失,而且敢于曝羞晾丑。他是這樣反思自己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曲折經歷的:
我同絕大多數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和教師一樣,懷著絕對虔誠的心情,向往光明,向往進步。覺得自己真正站起來了,大有飄飄然羽化而成仙之感,有點忘乎所以了。我從一個最初喊什么人萬歲都有點忸怩的低級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飛馳前進;再加上天縱睿智,虔誠無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運動中。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群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覺自愿,決無半點勉強。對自己則認真進行思想改造。原來以為自己這個知識分子,雖有缺點,并無罪惡;但是,經不住社會上根紅苗壯階層的人士天天時時在你耳邊聒噪:“你們知識分子身體臟,思想臭!”西方人說:“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成真理。”此話就應在我們身上,積久而成了一種“原罪”感,怎樣改造也沒有用,只有心甘情愿地居于“老九”的地位,改造、改造、再改造,直改造得懵懵懂懂,“兩渚崖之間,不辨牛馬”。然而涅難望,苦海無邊,而自己卻仍然是膜拜不息。通過無數次的運動一直到十年浩劫自己被關進牛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皮開肉綻,仍然不停的膜拜,其精誠之心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了。改革開放以后,自己腦袋里才裂開了一點縫,“覺今是而昨非”,然而自己已快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離魯迅在《過客》一文講到的長滿了百合花的地方不遠了。(《季羨林自傳》,358頁)
請看這段坦誠而又精粹入木三分的自我反省,不正是千百萬知識分子走過的血跡斑斑爬行勇往直前的生命之路嗎?!季羨林先生,正如陳寅恪、顧準、巴金、錢學森等偉大愛國知識分子一樣,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的魂魄與良心,是中國人民剛正不阿的脊梁!
哲人其萎,大師已逝,重新拜讀老人家的大作遺言,他晚年曾對我們的一再囑咐、呼吁和警示,更顯得語重心長。在此,僅舉最要者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他曾諄諄告誡人們:必須嚴肅認真地找出造成空前浩劫的文化大革命為什么能夠在中國發生的原因;而且還必須嚴肅認真地總結出十年“文革”給我們帶來的深刻教訓。只有這樣,才能挖掉病根,消除隱患,使中國走上崛起騰飛的坦途。這是季先生生前一再明確提出的公開“建議”。
于是,季先生自己率先垂范,敞開心扉,將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袒露出來,這就是寫成于一九九二年、出版于一九九八年的《牛棚雜憶》。希圖以此打開全民反思文化大革命的“閘門”。然而,跟進者卻稀而又少。
第二件,季先生堅持唯物史觀,力主徹底破除個人迷信。他在《皇帝——代序》中,對唐太宗李世民,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指出他曾干了許多昏庸無道的壞事,促使人們對這個備受贊揚的所謂“好皇帝”,有個清醒的看法。
當有人就此向季先生請教時,他老人家進一步指出:“在我國封建社會中,并沒有什么好皇帝,即使有那么幾個,也只能是相對而言。”所以,他“希望今后年輕人學習歷史時,千萬不要一上來就被什么太祖、太宗、高祖的‘豐功偉績’給迷惑住,以為他們是什么大英雄,了不起的大人物,而看不到他們卑劣的一面”(轉引自《明報》二○○九年八月號,張世林:《君子一諾》)。
季羨林先生關于皇帝的論述,是針對我國文化影視界一股腦兒美化歌頌皇帝的豐功偉績的熱潮,從戲說到正劇,都充斥著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的雄才大略,還有什么天下第一帝秦始皇、漢武大帝、秦王李世民以及起于草莽的朱元璋等等,好像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皇帝老子們創造的歷史,廣大人民群眾只是一些任人撥弄驅使的奴仆與工具而已!這種毒化青年頭腦,顛倒歷史,唯皇帝是問的歷史觀,必須顛倒過來,恢復歷史的本來面貌,正本清源,以正視聽。
第三件,是季先生積一生的閱歷,根據自己學貫中西的學識高度和老而彌堅的聰慧穎悟,大膽地預測:“東西方文化的發展規律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十一世紀東方文化將再領風騷”。
一九九○年他在《二十一世紀:東西文化的轉折點》中寫道:
一個世紀末并不一定意味著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轉折點。但是,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末卻有這個意味。英國史學家湯因比主張,每一個文明(文化)都有一個誕生、成長、興盛、衰微、滅亡的過程,哪一個文明也不能永垂不朽。專就東西文化而論,我主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輝煌了二三百年的西方文化(英、法、德,特別是美國獨占鰲頭乃至稱霸世界,有目共睹——筆者注)已經是強弩之末,它產生的弊端貽害全球、并將影響人類前途。西方有識之士也看到了這一點(季老舉出英國詩人雪萊早已預言過)。因此,我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現在這個世紀末可能就是由西向東的轉折點。(見《分析不是研究學問的唯一手段》一文)
季先生這一預測,遭到不少人的批評、反對,甚至上綱上線。但季先生自己自我解嘲地說:“老夫聊發義理狂”,“發表出不少怪論”,但獨對“怪論”之一的“東方文化將再領風騷”的預斷,堅信不疑。他鄭重聲明:此一預測,絕非心血來潮,也并非為狹隘民族心理、為受壓迫者出氣,而是“幾經考慮,慎思明辨,深信不疑”。且到底“是否真理,要靠實踐,兼歷史和時間的檢驗”。他還進一步論證說:
從人類歷史來看,文化一旦產生,必然就會融合。……問題是怎么融合?有人主張東西方文化對等融合。我則認為,融合有主次之分。過去的融合以西方為主;二十一世紀的融合,則必以東方為主。這就是我經常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同上,283頁)
這位百歲老人,經歷過幾個“朝代”,親歷過舊中國蔣介石的“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十年德國留學生活,見證了這個以理論思維見長的民族,陷入狂熱呼喊“希特勒萬歲”的嚎叫而帶來的災難;又親身體驗了新中國成立,以俄為師,走十月革命的道路,政治運動頻繁,直到十年浩劫,備受“反面教員”殘酷煎熬,才從“懵懂愚鈍”中驚醒;且面臨全球化的大背景,面對中國和平崛起,“通古今之變,成一定之言”,才鄭重嚴肅地做出二十一世紀將是東方文化主導世界的世紀的預測。
按照季老先生的“預測”,中國在今后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則必須以東方文化(即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為主導、為基礎,充分吸收利用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同時還必須借鑒一切國家的先進思想理論和建國經驗,再根據我國的具體社會現實情況,才能在實踐中多謀善斷地開創并走出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中國社會主義道路來!這將是石破天驚的偉大事業。作為中華民族的后代子孫應該有此豪情壯志,有此開辟廣闊新天地,走前人從未走過又沒有現成經驗可循的社會主義道路的氣魄才對!
我想,這或許正是季羨林生前苦心孤詣思考過,且做出堅定不移的判斷,逝世后在天之靈仍熱切盼望等待實現的理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