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味”是中國古代美學的一個范疇。在80年代以來的中國美學史研究中,這個范疇不是以其“自足”的樣態被研究和敘述,而是一直處于“被選擇”的境遇中,即被西方美學理論體系的敘述要求所選擇。
關鍵詞:味、西方美學、美感
【中圖分類號】:J0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2-0078-02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開篇論道:“哲學本一西洋名詞。今欲講中國哲學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朱自清說:“‘文學批評’一語不用說是舶來的,現在學術界的趨勢,往往以西方觀念為范圍去選擇中國的問題,故無論將來是好是壞,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實。” 如果將以上說法中的“哲學”和“文學批評”二語換成“美學”一詞,似乎可以作為80年代以來“中國美學”學科建設和理論研究活動的開場白。“中國美學”長期以來建立在西方理論框架基礎之上,以西方美學的研究對象、概念范疇、研究范式為藍圖,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挖掘與其同構或異質的材料,梳理出了一部更像是西方美學注腳的“中國美學史”。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是對西方理論的借用與比附,另一方面則是對中國古代理論的遮蔽甚至壓抑。90年代以后,尤其進入21世紀以來,一些學者~方面面對中國學界的“失語癥”,另一方面在西方新的理論資源的刺激之下,已經開始對20世紀中國美學研究的整體狀況進行反思。本文不打算對此作宏觀研究,而是在對一個美學范疇一“味”的研究過程中,發現了這種反思的必要。
“味”是中國古代美學的一個范疇。在80年代以來的中國美學史研究中,這個范疇不是以其“自足”的樣態被研究和敘述,而是像馮友蘭和朱自清所說的那樣,一直處于“被選擇”的境遇中,即被西方美學體系的敘述要求所選擇。
一、從生理之味到審羹之味
“味”的本意自然是飲食之味,這是中西方語言可以互譯的詞義。但是在“美學語言”的詞典中-西方沒有“味”這個美學概念,而在中國古代,“味”卻是美學文獻中一個經常出現的范疇。于是問題出現了,在以西方理論框架建構中國美學體系的大前提下,怎樣把一個西方沒有的美學范疇納入其范圍之內呢?即我們要想在“美學”的歷史中研究“味”,首先卻是要證明“味”是一個美學范疇。
葉朗在《中國美學史大綱》中討論了《老子》中與“味”有關的兩個篇章。其一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二章)
在這里,作者根據西方的藝術分類標準,將“五色”、“五聲”歸入“美”和“藝術”的范圍,而將“五味”歸入“生理快感”的范圍。在作者看來,老子這段話中所提到的“五味”只是一種口舌快感。
其二是: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
在這里,作者認為老子提出了一個美學范疇“味”:“老子這里所說的‘味’,不同于‘五味’的‘味’,它已不是吃東西的味道,而是聽別人說話(語言)的味道,是一種審美的享受。所以這個‘味’,已經是一個美學范疇。” 這是~個最簡化的卻很有代表性的“從生理之味到審美之味”的論證模式。如果我們繼續看莊嚴、章鑄所著的《中國詩歌美學史》,就會在同樣的模式中更加直接地看到其模式背后的西方思維。該書在論述魏晉南北朝詩歌美學時專辟一節,標題即“我國滋味說與西方美感論”。作者認為,“中西審美鑒賞都存在著從生理快感到審美快感的歷史共同性”。在中國,這一過程在萄子那里即已發端:“荀子從人的心理特征,初步揭示了‘味’的情感特征和審美特性……他(荀子)認為味同聲、色、臭、佚一樣,不僅是人共有的生理需求,而且是人的本質特性所決定的,‘口欲’既包括物質的欲望,又包括審美要求,具有鮮明的情感特征。”
再來看成復旺主編的《中國美學范疇辭典》,引論部分簡單勾勒了“味”范疇從“低于美的層次”到“美的最高層次”的發展史。這個過程“反映了中國古代對于美的認識從生理快感起步,不斷提高、不斷深化的成長過程”。作者認為,“味”的原意是指“口腔對飲食的感覺”,即一種“生理快感”,“味”與“聲”、“色”并列,最開始就是在感官感覺的層面上被統一起來。但因為“聲”的“審美快感”性質,所以三者的并列“為‘味’從生理快感向審美快感的升華開辟了道路”,以致最終“味”與“聲”、“色”并列成為三種基本的審美現象。這個過程可以說是“味”從“低于美的層次”到躋身于“美”的行列即“美的一般層次”的過程。而此后,“味”更進一步發展至“美的最高層次”,即“超感官感覺的意味”。
在西方的美學理論中,關于“生理快感”、“審美快感”以及二者關系問題的確有著悠久的理論發展史。但是在中國古代,是否存在著“從生理快感到審美快感的歷史”暫且不論,值得反思的是,這一問題本身正是在比附西方理論的前提下才被提出的。不論是“味”從“吃東西的味道”發展到語言的“審美的享受”,還是…口欲’既包括物質的欲望,又包括審美要求”,抑或是“味”從“低于美的層次”即生理快感發展到審美快感,都是模擬復制著西方“從生理快感到審美快感的歷史”來談論中國古代的“味”。
二、味論與蔓學
“味”范疇在經歷了“從生理之味到審美之味”的蛻變之后,進入了“中國美學”的研究范圍。但是正如上文所說,因為西方美學系統中原本沒有甚至從根本上是排斥“味”的,那么“味”應該怎樣在美學體系中被敘述呢?
皮朝綱說,…味’是一個具有我國民族特色的審美范疇”。當然,從語言表述上來看,中國古代的美學范疇幾乎都是不同于西方的“民族特色”,例如“道”、“氣”、“意境”、“賦”、“比”、“興”等等。但是“味”范疇的“特殊性”不止于此,因為它似乎可以和西方美學的本體范疇“美”相對待,分庭抗禮,儼然可以在西方的“美學”之外建立起一座中國“味學”的大廈。
皮朝綱對“味”的研究,是在其“文藝美學”的整體架構下展開的。其出版于1986年的代表性論著《中國古代文藝美學概要》,就是創建“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的理論實踐。他認為“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由三部分組成:文藝作品的美學、文藝創作的美學、文藝欣賞的美學。這個體系,是由一系列有著邏輯結構的范疇建構起來的:
昧(體味)與悟一悟與興會一興會與意象(意中之象)一意象(意中之象)與神思一神思與虛靜一虛靜與氣(藝術創造的推動力)一氣(藝術創造的推動力)與味(滋味)……味(滋味)與意象(藝術形象)一意象(藝術形象)與意境一意境與氣(藝術生命力)一氣(藝術生命力)與味(體昧)”……
這個邏輯結構凸顯了“昧”范疇的核心地位和舉足輕重的作用。正如作者所說,“味”范疇“既是中國古代美學的邏輯起點,又是它的歸宿和落腳點”。在這個結構中,“味”既是一個核心,又分為四個層面,貫穿了“作品、創作、欣賞”的整個審美活動。它分屬于“古代文藝美學”體系的三個方面,又把這三個方面統一于一個“味”之中。或者簡單地說,“味”體系就是“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的體系,相應于西方“美學”的稱謂,中國古代關于文藝的理論研究則可稱之為“味學”。
皮朝綱對“味”范疇的標舉,在“詩學”這一“文藝美學”的分支中,得到了陳應鸞的呼應。陳應鸞的《詩味論》出版于1996年,是國內第一本專門討論“味論”的著作。該書將中國古代以“味”論詩的現象與西方的以“美”論詩相對比,得出結論“以‘味’論詩是中國古代詩論不同于以‘美’論詩的西方詩論的一大特色·”顯然在這里,“詩味論”即相當于西方的“詩美論”。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應鸞與皮朝綱應是同道中人。
三、“美感”論中的“味“
然而悖論出現了。當我們似乎感覺到皮、陳等人正在試圖建立中國古代文藝美學的“本體”,正在把一個中國特有的范疇“味”置于與西方美學本體范疇“美”相對等的絕對高位之時,他們卻急轉直下,讓“味”一如其它中國美學范疇一樣,進入了西方美學的體系之中。在陳應鸞把“詩味”與“詩美”相對等的那一刻,他馬上轉折道:“但是,就實質而言,中國古代的詩味論仍然是一種關于詩歌的美學理論。”“味”重新回到“美學”的體系中。
陳把“味”作了名詞與動詞的區分:“詩味論中所謂r味,,當其作名詞用時,包括與其他字眼結合成名詞詞組時,大都指作為審美客體(或日‘審美對象’)的詩歌作品所具有的審美特質。……當其作動詞用,包括與其他字眼結合成動詞詞組時,一般是指人對詩歌作品進行的鑒賞活動。這種鑒賞活動實質就是作為審美主體的鑒賞者對作為審美客體的詩歌作品進行的審美活動。”所謂的“詩味論”是一種“美學理論”,其全部理論內涵就是用西方美學“客體的審美特質”的概念替代名詞性的“味”;用“主體的審美鑒賞活動”替代動詞性的“味”。
正如多數論者在前文所述的“從生理之味到審美之味”的問題上達成了統一一樣,在對“味”范疇的涵義理解上,也就是將“味”比附為“審美”或“美感”這一問題上,也達成了驚人的一致意見。
例如,另一本“昧”范疇的研究著作,陶禮天的《藝味說》,在對“昧”范疇的基本定義方面便與陳著如出一轍。陶說:“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批評中的‘味’論,基本可以定位在·美感,論的中心范疇內加以分析研究。”他認為,中國古代的文藝理論批評家們在以“味”論“藝”之時,是“用‘味’來表述他們的審美體驗,用‘味’來比喻藝術作品的美感,用‘昧’來說明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審美特質。”
再如,上文提到的成復旺的《中國美學范疇辭典》,其中“味”詞條下的釋義是:…味’作為一個審美范疇,其最基本的涵義只有兩個:其一是指審美主體的審美活動……其二是指審美對象自身具有的、并能被人感知的審美屬性。”
最有代表性的仍然是皮朝綱的說法。他認為;“作為美學概念的‘味’,它的基本含義有兩個方面:一是指審美主體的審美活動,其用語有:‘味’、‘玩味’、‘體味’、‘研味’、‘咀味’、‘尋味’等等。二是指審美對象(文藝)的審美特征、美感力量,其用語有:‘味’、‘滋味’、‘真味’、‘余味,、·回味’、‘情味’、‘韻味’、‘趣味’、‘神味’、‘興味’、意味’、‘風味’、‘氣味’等等。……以上兩方面的含義常常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文藝創作要通過審美活動獲得審美認識,才能將審美認識物態化為文藝作品。文藝欣賞要通過審美活動,才能感受和把握審美對象的審美特征(美感力量)。”
皮朝綱的說法更嚴密,更有理論邏輯和自恰性。結合上文引述過的以“味”為核心的美學體系的邏輯結構來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皮朝綱不僅將“味”進行了名詞和動詞的詞性區分,還把“味”分置于“創作”和“欣賞”兩個層面。“味”范疇被“一而二”、“二而四”地分解了。首先,“味”被分解為“主體的審美活動”和“客體的美感力量”,即“體味”和“滋味”二義。同時,在上文引述的邏輯結構中,明顯可以看出前后兩個部分:一是從“味”(體味)到“味”(滋味),即“審美創造”過程;二是從“味”(滋味)到“味一(體味),即“審美鑒賞”過程。所以,“體味”又被分解為“創作體味”和“鑒賞體味”;“滋味”又被分解為“創作有滋味的作品”和“欣賞作品的滋味”。
總之,中國古代美學中的“味”范疇,就是這樣被選擇進入西方美學理論體系的框架中,并被諸如“美感”這樣的西方美學術語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