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魯迅是中國現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小說創作是他闡述女性思想的重要方面,他筆下的人物豐富多樣,尤為突出的是對女性個性、思想的描寫。其對女性形象刻畫分為兩個來源:一是農村婦女形象,一是知識女性形象。魯迅揭示出女性在舊中國中的悲劇命運,探求女性未來生活發展之路。本文通過對魯迅小說中的單四嫂子、祥林嫂、子君等女性形象的分析和評論,從而概括出魯迅小說中女性形象所特有的三個基本思想主題:首先,愛——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愛;其次,死亡——生命無辜的毀滅;再次,反抗——對來自一切方面的對生命奴役殘害以及這些女性對此所發自靈魂的絕望抗爭。三個基本思想主題之間相互交融,構成了魯迅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宏觀特點。
關鍵詞: 魯迅小說 女性形象 悲劇 關愛
一
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其重要體現之一就在于他的小說創作。魯迅小說涉及的社會問題是相當廣泛的。正如他在《吶喊》序言中所說的,他寫的小說內容都是使他“不能全忘卻的”回憶。很明顯,魯迅寫小說,往往當作回歸到他回憶中的舊中國去游歷和探索,因此,他的小說絕大多數取材于自己的故鄉——紹興[1]。這也正如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承認的:我的取材,多來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說他寫小說是要畫出“沉默國民的魂靈來”[2]。因此他深入到中國國民的靈魂之深處去思考、尋驗。對于時代與民族而言,魯迅無疑是超前的。因此他無論生前與身后都不能避免寂寞的命運。他總是在思考著人的覺醒和解放,主要是那些在舊中國處于社會底層的,受封建制度及禮教長期束縛的普通民眾,他們的生活是凄慘的,人格尊嚴是受到無情地踐踏的,這其中絕大部分是婦女,因為在舊中國婦女是最沒有社會地位的,她們成為夫權、族權、政權、神權壓迫下的玩物,甚至至死也擺脫不了被欺瞞的命運。魯迅一直深切關注婦女問題,并體現在他的小說創作當中。
二
魯迅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并不是很多,卻大都成為了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可以大致概括為兩類:一是舊社會農民婦女形象,她們多貧困交加、愚昧麻木,如:楊二嫂、單四嫂子、吳媽、祥林嫂、九斤老太、七斤嫂等;二是城市女性形象,她們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個性的自由解放,通過不斷的斗爭來獲得個體的人身自由,如:子君,愛姑。魯迅是如何思考女性的身份、地位、生命價值、生存意義,以及女性解放的出路呢?通讀他的小說,我們可以歸納出三個基本的主題:“愛”——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愛,“死”——生命無辜的毀滅;“反抗”——對來自一切方面的對生命奴役殘害以及那些女性對此所發自靈魂的絕望抗爭。下面就對單四嫂子、子君、祥林嫂三位女性分別給予分析和評論。
(一)愛——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愛
《明天》是《吶喊》中的一篇,也是魯迅寫的第一篇描寫農村婦女的小說。主人公單四嫂子是一個死了丈夫又貧困守寡的女人,平日里只靠自己的雙手去晝夜不停地紡出棉紗來養活她和三歲的兒子寶兒,對生活可以說毫無奢求,她唯一的希望大概只是養育寶兒,望子成龍。寶兒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孩子稚氣童真的愿望,以及對媽媽至真的愛戀是怎樣溫暖了這位可憐媽媽的心啊,這也給單四嫂子帶來多大的力量啊。“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正是有了這平常而微小的希望,才支持著這個守寡女人的悲苦的心,給她以掙扎著活下去的勇氣……通過單四嫂子的生活,魯迅以他深邃的藝術筆觸塑造了中國勞動婦女的苦難的形象。她喘息在殘酷無道的重壓下,卻還能為了人間的一點溫暖而默默地忍受著生活的煎熬。卻不料這樣一點小小的安慰也落了空,病魔和庸醫奪去了寶兒的生命,也就等于奪去了這寡婦最后的希望。單四嫂子是那樣的純樸、善良、安分。寶兒是那么可愛、朝氣、孝順。在她們母子的生活中,完全沒有一點“分外”的要求,她只是為了起碼的生活條件整日里不停地勞動著,他們被剝削得已經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而只能通過母子之間的親情來互相“取暖”。
單四嫂子是個喪夫的女人,她沒有對社會有絲毫怨言,我想在所謂的東方文明的熏陶下,她應該已經麻木了,失去了“沒有愛的悲哀”。因為在中國的古訓里早有律條:死了丈夫,不能另行改嫁,只能守節。所以徽州地區至今還有那么多牌坊。苦難的生活給予她的微茫的希望,只是為了養大孩子而掙扎著、奮斗著。而當這微茫的希望也幻滅了的時候,死了丈夫又死孩子的單四嫂子,只能把“無所可愛的悲哀”寄托在寶兒魂魄入夢上。魯迅在描寫單四嫂子所處的環境是這樣說的:“門內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紅鼻子老拱之類。”他們都聚集在這可憐的寡婦周圍,但他們除去按照慣例燒紙錢、賒棺材,吞盡這寡婦僅有的一點積蓄外,誰又曾經真正給予她一點同情和溫暖呢?可以說單四嫂子所處的環境是令人窒息的。也正如魯迅在《吶喊》序言里所說的:“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這也體現出魯迅小說的一種創作模式——看與被看的模式。為什么封建的宗法制度可以延續那么長,我想人們的不覺悟,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互不關心,也就成了封建統治階級維護宗法統治的重要支柱吧[3]。
單四嫂子的不幸遭遇,真實地概括了封建宗法統治和禮教壓迫下的勞動婦女的悲慘命運。魯迅借用一個這樣平凡的故事,即廣大舊中國勞動群眾平凡生活的小悲劇,正是為了向世人揭示那整個時代的悲苦的生活面貌。他的思想是具體的、深刻的:黑暗的宗法制度與封建禮教,在奴役踐踏著千百萬勞動人民,連單四嫂子這樣一點起碼的合理的生活愿望也殘酷地剝奪了。試想等待單四嫂子的將是怎樣一個“明天”呢?魯迅曾說:“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添上了一個花環,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自己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如果敘述出靜夜中的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到自己兒子的夢,雖然增加了悲涼陰冷之感,但是會使小說更有深度。然而先生卻沒能這樣做,這是他聽了錢玄同的意見以后,用了“曲筆”的結果。因為那時的錢玄同是不主張消極的,所以魯迅在修改小說時便毫無顧忌地打破自己原來的構思,為的是使作品“比較的顯出若干亮色”[4]。這也同時反映了他的“愛”的哲學。因為在那樣的社會——濃重的黑暗。等待著這個可憐寡婦的,將只能是更沉重、更無窮無盡的苦痛和悲哀、更漫長、更黑暗的無情歲月。這平凡的悲劇,也正是災難深重的時代悲劇的縮影。所以,可以將《明天》中單四嫂子形象概括為體現了魯迅對女性“愛”的特點。即愛——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愛。
(二)死亡——生命無辜的毀滅
魯迅說:“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從和作者相關的人們里去找,是不能發現切合的了,但因為“雜取種種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數,更能招致廣大的惶惑。所以我們可以認為《祝福》里的祥林嫂形象是運用了“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的創作方法。創作的目的也就是上文所說的寫小說的動機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他將下層社會民眾的不幸陸續用短篇小說的形式發表出來了,原意其實只不過想將這顯示給讀者,提出一些問題而已。所以他用小說強調和放大的思想,開拓的知識,焦點在于“舊社會的病根”,然后“設法加以療傷”。可以說這些都可以在《祝福》深深地體會出來。而其中焦點不言自明——祥林嫂。《祝福》的情節是眾人耳熟能詳的,這里就不加以贅述。我們來看看魯迅寫《祝福》時候的社會時代的背景,當時社會矛盾十分尖銳,革命的一切基本問題都表現得非常突出,廣大的人民群眾特別是農民還過著極其痛苦的生活,大革命的風暴還沒有到來。隨著新文化統一戰線的分化,魯迅不斷地加強了對真理的求索和對社會問題的探討,并開始接觸各種思潮。他從同情勞動婦女的悲慘命運,發展到對婦女問題予以足夠的重視,并進行了一定的探討。這是他向封建舊勢力戰斗,為新事物“吶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可見,收在《彷徨》里的第一篇小說《祝福》是對那個黑暗社會的轟炸。這應該也是《祝福》思想性深刻的一個原因。魯迅先生看到了在舊社會的下層女性身上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節烈觀,因為她們對節烈觀看得很重,甚至把它奉為圭臬。在封建時代節烈觀是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派生物,魯迅通過這看到了更深層次的男權中心文化,揭露了節烈的腐朽和殘酷,也就通過這一窗口看到了整個男權中心文化奴役、壓迫婦女的本質,從而達到了對女性啟蒙的目的。同時,他又為女性覺醒和解放想出了一條道路,即實現女性“人之自覺”。只有女性自身認識到傳統文化中的弱點,才能有所醒悟,也從而打破圭臬,實現自由[5]。
《祝福》寫的深刻處,在于它通過祥林嫂的悲劇,更充分、更集中地表現了封建宗法統治,如何用它的黑暗觸角時時處處給祥林嫂以殘酷的打擊,使她無可逃避地步步被逼向死亡的陷阱。威壓著祥林嫂命運的,不只是魯四老爺的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而是整個封建宗法制度。它的統治支配著政治、經濟、宗族、宗教和道德的一切方面,像一張無形的黑網籠罩著祥林嫂。但是,滲透著作者冷雋的筆調的,又是怎樣難以忍受的憤怒和悲哀啊。冷酷、令人窒息的冷酷,不斷擠壓著祥林嫂,使她無可逃避,更無法逃避死亡的結局。《祝福》的開端寫了“送灶”,結尾寫了“祝福”之夜。那是作者刻意安排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喜慶景象。紛飛的瑞雪,連綿不斷的鞭炮聲,“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但就在這喜慶的祝福之夜的紛紛擁抱中,勤勞一生的祥林嫂卻死于災難深重的饑寒交迫與慘烈的精神戕害,這就是“天地圣眾”所給予她的“無限的幸福”。祥林嫂死了,那她是否就解脫了呢?我想那個惟求做穩奴隸的祥林嫂,在受盡肉體的壓榨摧殘,精神受盡嘲弄凌辱后,最后還必須懷著深沉的恐懼走向死亡。對她來說,死亡不是長期痛苦生活的解脫,而是另一種更痛苦的生活的開始(到陰間去承受鋸刑)。魯迅先生在表現農村婦女所受壓迫的痛苦方面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深度,至今也少有人超越。祥林嫂的形象也成為一個藝術的典型。整篇小說充滿了對全部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體系的烈火般的仇恨,同時也充滿了與封建宗法制度不共戴天、勢不兩立的徹底的決裂的精神。
《祝福》中的祥林嫂受到的“關心”來自于柳媽等一系列同屬于貧下低賤的勞動婦女,她們所表現出來的性格特征又是什么?她們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從而產生了冷漠的惡性心理,在強者面前被抑止了的感情蓄積為對弱者的無情精神摧殘做了準備,從而向弱者進行毫無遮攔的宣泄。她們的這種精神病態表現出人與人之間關系帶有極大的淺薄性、冷酷性。她們中有的是痛苦麻木地自守,極端冷漠地旁觀,有的則是無情的精神摧殘和怨毒之氣的宣泄。可以說這些弱者在自覺不自覺中肯定了封建倫理道德的信條。魯迅對這種人物心理的把握是透徹和深刻的,他在處理人物之間的關系的態度是嚴峻的。對一個無呼喚余地、無反攻能力的祥林嫂來說,這只能是一種傷感而無法申訴的悲劇。魯迅運用的是一種冷峻的筆法進行描寫而非鋪排的酣暢淋漓的筆觸,因為它們表現出的藝術悲劇韻味不足以傳達那種在平靜中吃人的現實格調。我們可以將祥林嫂形象概括為魯迅對女性刻畫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死”——生命無辜的毀滅。有人會認為祥林嫂在死前有過對靈魂有無的懷疑,就是呈現出微弱的正轉狀態,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在生命道路上對封建思想、封建倫理道德和對在此支配的社會關系的朦朧感受,一種思想變化發展的趨勢,對藝術悲劇的影響應該是微弱的。特定的時代環境決定了祥林嫂的命運悲劇,而對她的“回光返照”也正體現出魯迅的一種希望。這在《傷逝》中有很好的體現。
(三)反抗——對來自一切方面的對她們的生命奴役殘害和絕望抗爭
《傷逝》是魯迅小說中的僅有的一篇以青年愛情為題材的作品。小說一開始,就先聲奪人地為全篇定下一個“懺悔自省”的調子——“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懺悔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涓生“悔恨和悲哀”是什么?《傷逝》的內涵得到升華,是否僅僅是涓生感傷和逝去的感情呢?小說不僅歌頌了男女青年涓生和子君反對封建專制,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斗爭,更深刻地描寫了知識分子心靈的歷程。魯迅也因此提出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中國青年,特別是婦女,究竟怎樣才能從舊勢力壓迫下得到解放?《傷逝》則成為魯迅的啟蒙主義所達到的一個新的高峰。“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種同封建家庭決絕的態度,的確是表現了“五四”前后第一代知識女性的反封建精神。女主人公子君就是發出這個勇敢的呼聲,沖破封建家庭的束縛,義無反顧,坦然如入無人的境地,奔向她所向往的理想的愛情生活。子君也許會在其他方面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愛情問題上,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是無畏而勇敢的。在涓生的記憶中,無畏的子君絕不是感情輕浮的少女,她天真、善良、嫻靜而又纖弱。子君性格也正是由于她所處的家庭環境的影響,寄居在叔父家,在城市上學。以前的她可能一直生活在威嚴和冷眼中,處于少女時代的子君同樣會有著對美好理想的向往。新文化、新思想啟蒙了她,時代更為她打開了眼界。她第一次在生活中發現有一個相知的異性青年涓生,雖然只是一個小職員,生活艱難,但卻有一顆火熱的心和進步的思想,為她揭開了新生活的帷幕。涓生向她表達了摯愛真情,所以她被感動了并傾心于他,愿意和他攜手同行,追求美滿幸福的生活。可以說當時支持子君的理想是“愛”,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是涓生的愛給了她生活的勇氣,使她不顧一切地反抗舊社會的倫理教條。涓生是一位首先接受了新思想而覺醒的青年,他啟發和關愛著子君。但同時他也是個性格復雜的人物形象。“五四”風暴中追求個性解放的信條之一就是自由之身,誰也沒有干涉自我的權利。
子君對未來美好夢幻激勵著她為擺脫封建束縛進行了無畏的斗爭。但在當時封建勢力還很猖獗的社會里,子君比之涓生會有更多的先天弱點,因為她對社會接觸不多,她的知識面也不廣,但是在她身上值得肯定的是她對新知識、自由美好的渴望和憧憬。我們應該清楚,愛情不是抽象的東西,人也不能生活在對美好事物的憧憬中,更不能生活在抽象的愛里。我認為正確的生活方式應該是生活藝術化,而藝術也要生活化。所以生存的環境對他們的婚姻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壓力,他們也必須面對這殘酷險詐的人間。簡單的家具,已經用去了涓生籌來的款子的一大半,而子君也賣掉了她僅有的金戒指和耳環,為他們共同的家加入了一點股份。但最終的結局是涓生被辭退了。共同的生活使他們有充分相對的時間,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又是沉默……而子君在新的生活中只能忙于家務,生爐子,煮飯做菜,喂狗養雞,每每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前額上,手也開始粗糙起來。因為忙,所以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是讀書和散步。這也最終造成了他們無愛的結局。也為最后涓生說出他們之間無愛埋下的深沉的隱患。涓生說:“不過三個星期”,就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似乎對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失去之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了,即所謂真的隔膜了。魯迅則說出解決的方法:“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但涓生與子君太缺乏生活的經濟支柱,從而也使彼此愛的理想的斑斕色彩在不斷剝落。涓生對子君的熱情也在冷卻,而對于子君來說,這新的生活又何嘗不使她感到困惑,她只得強顏歡笑,操勞家務,目的只是為了分擔一下涓生的辛苦,為這個共同的家努力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從這一層面看,子君并沒有變。唯一產生變化大概是涓生對幸福的需要觀的擴大。因為涓生的愿望是讓子君能陪他一起讀書、一同散步和聊天,總起來是要生活高雅一點,安閑一點。我想就算他們在經濟上完全可以滿足這種生活,結局大概也只是“一只新籠子”,生活大概也只能模式化、固定化。他們的理想化的愛也不會有“時時地更新、生長、創造”。這種生活方式只是他們對生活的一種向往。于是,本來以為完全互相了解的子君和涓生,現在卻疏遠隔膜起來,相對彼此的愛已經成了彼此之間的精神負擔,所以涓生已經動搖:“我老實說罷;我已經不愛你了!但對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他放棄了子君,因為在他心中認為子君應該可以感受到彼此之間的隔閡,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子君是完全無力承受突然來自愛情的打擊,她陷入了恐怖之中,離開涓生之后,毫無生存能力的她只能回到舊家庭中,并終于“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威嚴和冷眼里”。這一結局是悲劇性的,魯迅先生對此表示了無限的惋惜和沉痛。涓生陷入良心的譴責和痛苦的懺悔之中:“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卸給她了。”“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一切,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這是一個多么可憐的真實,又是一個多么卑怯的真實。作為生者的涓生必須生活下去,所以在小說的結尾魯迅賦予其新的生命希望。“如果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乞求她的饒恕”,“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求她寬容,或使她快意……”[6]正是這一切,給涓生帶來了新的啟示和覺悟——“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這也反映出魯迅反抗絕望的哲學。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傷逝》的子君的形象體現了魯迅對女性描寫的另外一個特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層面:反抗——對來自一切方面的對生命的奴役殘害的絕望的抗爭。
三
綜觀魯迅的全部小說作品創作,即也就是上文借單四嫂子、祥林嫂、子君三位女性形象來體現出這三方面的特點。當然,這三者是互相聯系、互相滲透的,并非孤立地存在于某一形象刻畫之中,但我們可以看出魯迅是有側重地加以描寫的。我們在閱讀魯迅的作品時也同樣應該仔細地體會和把握。他告訴我們的是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有弊端的,而我們只有正視這一現實的生存狀態,然后作出自己的選擇與追求,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虛幻的“神話”的實現上。
著名學者錢理群說:“人在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時是很難讀懂魯迅;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滿了困惑,甚至感到絕望,這時才有可能會理會魯迅的思想。”[7]我想這是有一定道理的。魯迅曾說:“寫小說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而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別號。”我們可以認識到他寫小說上有自己的功利目的的,是要利用小說的力量來改良這社會,而且把文學和人生的改良和健全發展聯系起來,在《吶喊》《彷徨》中,魯迅實際上寫了兩種人物類型,即前面所說的下層農民的靈魂和知識分子的靈魂。可以說他對知識分子靈魂的深入是與自己的血肉相融的,如上面《傷逝》中的子君和涓生。相對來說他對諸如楊二嫂、單四嫂子、祥林嫂的命運是關切和同情的,重在更加深刻地揭示出在她們身上的國民劣根性,以引起廣大民眾的覺醒,他是帶著責任感去描寫她們的處境,著重暴露病態社會的人的精神狀態,同時也是對現代中國人的靈魂的偉大拷問,他逼著讀者一起來正視人性的卑劣,正視淋漓的鮮血[8]。
魯迅最終為女性的人身解放指出一條道路,那就是絕望的反抗,是對社會、對自身、對自己的一個反抗。希望無所謂有無,關鍵在于你是否愿意正視它并且時刻去追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我們的前方是路需要自己去踏過,魯迅先生作品的深度就在于他能夠穿透現實的黑暗去開掘、體驗更內在的更深的被遮蔽的黑暗,進入精神的層面,有的作品還進入了生命存在的本體,即超越他的經驗來成就一種存在的追問。
四
魯迅小說的內涵是豐富的,不是從一種角度就能闡述清楚的,所以我們思考魯迅的作品和提出我們的問題時應該加以審慎的解讀和分析,因為現代小說在他的筆下得以產生并且完善,可見他的思想具有時代的超越性,是值得我們去思索和深化的。魯迅曾在《野草》的題詞中寫下:“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9]他所有的作品中亦透露他的沉默世界,對中國普通貧民婦女的刻畫則是他對當時黑暗社會對普通平民的殘害和壓迫的控訴,普通大眾的生活尚且如此不堪,更何況是那些沒有地位處于社會底層的婦女呢?魯迅描繪的女性形象深刻而難忘,先生抓住了她們的生活細節,用自然平實的語言白描了一個又一個典型而可悲的勞動婦女。
參考文獻:
[1]陳漱渝.魯迅風波[M].大眾文藝出版社.
[2]錢理群.與魯迅相遇.三聯書店.
[3]林賢治評注魯迅選集.湖南文藝出版社.
[4]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
[5]吳中杰編著.吳中杰評點魯迅小說.復旦大學出版社.
[6]張杰,楊燕麗選編.魯迅其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7]錢理群,溫儒敏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
[8]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
[9]洪治綱主編.魯迅經典文存.上海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