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那盆三角梅(外一篇)

廖燕，生于1972年，壯族，1992年從廣西師范大學(xué)外語系畢業(yè)后一直在南寧市第四十二中學(xué)擔(dān)任英語教師。中學(xué)一級教師。2004年考入廣西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攻讀碩士學(xué)位，2007年畢業(yè)，英語教育碩士。2008年年底因病目失明。愛好文學(xué)。

我的家在六樓，陽臺大約有五米長，寬敞而又整潔。陽臺朝南，采光極好，特別是在秋冬季節(jié)，暖和的陽光從早晨到傍晚一直灑在陽臺上。倘若擺上一張搖椅，躺在搖椅里輕輕地?fù)u，曬曬太陽，曬曬心情，倒是一件極為愜意的事情。陽臺欄桿盡頭處擱著五六盆花草，全部是我親手所栽。來過我家的人都笑我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居然也把花兒種養(yǎng)得那么好，尤其是那盆三角梅，今年秋天開得花團(tuán)錦簇，格外絢麗。

這盆三角梅是我剛剛搬人一套老舊的兩居室的時候栽種下來的。房子在二樓，有一個小陽臺。剛搬進(jìn)去的時候，我就尋思著要在陽臺種上幾盆花草。那時候校園里到處栽種著三角梅。這是南方常見的一種灌木花卉，因為花朵只有三片花瓣，且花瓣的末端呈尖角狀，故而得名三角梅。三角梅的花期很長，從初秋一直開到初冬。每到金秋時節(jié)，三角梅競相開放，姹紫嫣紅，繁花似錦。我時常詫異這花兒緣何會綻放得如此燦爛，仿佛整個花兒的生命，整個花兒的靈魂都在那緊蹙的花叢里了。也因著這一點，我愛上了三角梅。

春天的時候，幾個老師將一條拇指粗的三角梅的枝條砍成幾段，我也拿了一根回家，扦插在一個臉盆大小的陶土盆里。一個星期過了，這根花枝毫無生根發(fā)芽的跡象。我于是特意去請教了學(xué)校的花工。花工是一位愛花的老人，難得遇上我這樣一個年輕的知音，自然面授了不少養(yǎng)花秘訣。我回家之后找了一個保鮮袋，罩在那根花枝上，在底部用細(xì)繩子松松地扎起來。每隔兩三天，就用一個小噴霧器往保鮮袋里噴灑一點水。我心急，幾次把花枝拔出來看看有沒有生根。大約過了一個月，花枝上終于萌生出了一個小嫩芽。輕輕拔出花枝，我看見花枝下端生出了一條淡黃色的短小的根須。花兒在我的精心栽培之下茁壯成長，第二年就開了滿樹紫紅色的花朵。我心里很是得意，上課的時候問學(xué)生生命成長需要什么。他們在黑板上列舉了陽光、空氣、雨露和土壤，我拿起粉筆，一筆一劃地在后面加上了一個“愛”字。

入住舊宅的第三年，我心愛的女兒出生了。陽臺的花草似乎也趕著來賀喜，紛紛爭芳斗艷。玫瑰謝了開茉莉，茉莉謝了開石竹。到了九月份，那盆三角梅更是拼了命似地綻放出前所未有的滿滿一樹的花朵。我常常抱著女兒站在陽臺上，看看盛開的花兒，看看樓下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繽紛的花叢，我懷里粉嫩鮮活的小生命給老舊的樓房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學(xué)生們經(jīng)過的時候，總會和我打個招呼，贊嘆一下那美麗的花兒和可愛的小生命。

轉(zhuǎn)眼之間，女兒上幼兒園了，我們搬入了新樓。幾盆花草也隨之遷到了如今這個陽光充足的陽臺上。秋冬的時候，女兒常搬了兩張小凳子，和我一塊兒坐在陽臺上曬曬太陽，講講故事，唱唱歌，看看花。她有時候和我躲貓貓，藏在陽臺上，沒等我找到她，她自個兒先就禁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了。

然而，幾年之后，我大病了一場，險些丟了性命，眼睛失去了光明。隨后，我們吉祥三寶式的家庭解體了，我和女兒也不得不分開了。不知道是因為疏忽了對花草的照料，還是花草原本就通人性。那一年，陽臺的花草無精打采，那盆三角梅更是連葉子也沒多長幾片。我見了不免心里愧疚，洗米做飯的時候就留心著攢下一盆淘米水，給花兒淋上。

又是一年秋風(fēng)起，一切都已經(jīng)漸漸地平息下來，如沉船之后靜靜的海面。南國的秋天涼爽宜人，我又來到了陽臺，在心里柔聲地問候那些始終陪伴著我的花草們。我輕輕地?fù)崦桥枞敲罚?dāng)年拇指粗細(xì)的花枝已經(jīng)長成了三指寬的主干，呈倒傘狀側(cè)生出許多小枝條，枝條上開滿了一簇簇的小花朵，形成了一個臉盆大小的花叢，花瓣如絲綢一般柔軟。一陣秋風(fēng)輕輕地吹過，我似乎又看見滿滿一樹紫紅色的花朵在風(fēng)里搖曳，幾朵老去的花兒靜靜地飄落在陽臺的地板上。女兒天真的笑聲仿佛依然在陽臺上回響，依然如天籟之音一般縈繞在我的耳畔。如今，花兒已經(jīng)不是開放在我的眼睛里，而是默默地開放在我的心里。我看花，花無語，報我以燦爛的花容；花看我，我亦無言，還之以淡淡一笑。我們既像兩個寂寞于心的守望者，又像兩個有著多年默契的老朋友，相對無言，惟有兩心知。

一聲嘆息

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后，母親執(zhí)意要送我到路口，我于是挽上她的手臂和她慢慢溜達(dá)在人行道上。母親居住的這一帶馬路很寬敞，人行道上三三兩兩坐著乘涼賞月的人們，孩子們大呼小叫，奔來跑去。馬路中央車輛飛馳而來又呼嘯而過。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秋夜的涼風(fēng)輕輕地吹過，帶走了白日里的暑熱。母親忽然問我：“你還記得王媽他們一家嗎?”

“記得啊，怎么了?”我問道。

“聽說他們家老二患上了癌癥，小女兒也離婚了。”母親回答道。

我一時間有點發(fā)愣，從前的一段往事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王媽一家以前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里。她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落下了雙腿殘疾。二兒子在部隊里當(dāng)空軍飛行員。小女兒在一個政府部門里做文秘。她的二兒子長期在部隊服役，很少回家探親，我至今都沒有見過他。小女兒天生麗質(zhì)，出落得亭亭玉立，人見人愛，是我少年時代非常羨慕的美人。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她家的老大，一個叫做衛(wèi)東的男青年。

那時候大院里住著十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孩子，衛(wèi)東比我們大許多，我們從來也沒有和他一起玩過。他有時候從大院里走進(jìn)走出，不高不矮的身材，頂著一頭微微卷曲、烏黑的頭發(fā)，一張略顯蒼白、棱角分明的臉上鼻梁直挺，眼神似乎有點憂郁，這是一張相當(dāng)英俊的臉。只是當(dāng)你往下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他的兩條腿很細(xì)，套在顯得有點空蕩蕩的褲管里，支撐著一個與他的雙腿很不相稱的龐大的上身，走起路來有點步態(tài)不穩(wěn)。他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細(xì)小的雙腿是這種疾病后遺癥的結(jié)果。衛(wèi)東沉默寡言，他從我們身邊走過，總是一聲不吭，他像是生活在一個與我們沒有關(guān)系的世界里。我有時候會停下正在玩著的游戲，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他，帶著一個孩子的好奇，似乎想要探究一個有點奇異的東西。

王媽一家住在一樓，他們夫婦和女兒同住一個帶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房間，衛(wèi)東則住在他們隔壁。這是一個既沒有廚房也沒有衛(wèi)生間的五六平米的小單間。我曾經(jīng)在衛(wèi)東打開房門的時候瞥見他房間里有點凌亂，似乎堆了許多紙張一樣的東西。可是半開半掩的房門使我了解到的東西并不多。我聽人說他會畫畫。畫畫是怎樣的事情呢?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來說，畫畫是不是就是在一張白紙上面描一個畫報上的古代美女，然后涂上顏色；或者在圖畫本上按照老師的指導(dǎo)畫一條大鯉魚呢?

終于，了解衛(wèi)東和了解畫畫是什么的機(jī)會來了。有一天上午，我們幾個孩子正在大院里玩沙，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告訴我們衛(wèi)東在畫畫。他的小臉興奮得通紅，鼻尖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我們丟下手中的小棍子，拍掉小手上的沙子，呼啦啦跑到衛(wèi)東的房前，他的房門緊閉著。小男孩帶我們繞到了房后。衛(wèi)東房間的兩扇玻璃窗正大開著，衛(wèi)東穿著淺灰色的襯衣，深藍(lán)色的長褲，看起來十分帥氣。他左手拿著一個顏料盤，右手拿著一支畫筆，正在往他面前的畫布上涂涂抹抹。他的神情很專注，絲毫沒有理會我們這些小毛孩。涂完幾筆，他的身子就往后退一步，瞇起眼睛欣賞一下他的畫。那幅畫在我看來有一扇窗戶那么大。畫板支在一個高大的木架子上。畫面是天空一樣蔚藍(lán)的背景色，畫中立著一位美麗的少女，一個正在跳芭蕾舞的少女。少女盤好的頭發(fā)上扎著白色的蕾絲發(fā)帶。神情圣潔高雅，白色的芭蕾舞裙像雛菊一樣綻開，修長的雙腿上穿著一雙白色的芭蕾舞鞋。少女左腳足尖頂著地板，右腳優(yōu)雅地抬起到左腳的膝蓋部位，做了一個向右側(cè)屈膝的動作，就像一只正在湖邊漫步休憩的小天鵝。那是一只看了就讓人無法忘記的小天鵝，它踩著輕盈的舞步，在我的心靈上舞蹈，留下一種叫做純真美好的東西。我想衛(wèi)東一定很愛這幅油畫。我后來幾次從他的窗前走過，看見他把這幅油畫擺在他的房子中間，正對著他的床鋪。

衛(wèi)東戀愛了，女孩很健康很漂亮，這是我聽大人們聊天的時候知道的。他從我們身邊走過，一掃往日的憂郁，神采奕奕。大人們有時候開開他的玩笑，人們看見他經(jīng)常很晚了還從大院里往外面走。那時候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戀愛，我只知道衛(wèi)東似乎換了一個人。大人們說衛(wèi)東愛上了一個女孩，戀愛就是兩個男女好上了，這些離我都還很遙遠(yuǎn)，我只熱衷于和大院里的孩子們玩沙、跳繩、捉蜻蜓。

時間不急不緩地過去了。大人們忙忙碌碌，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孩子們扎堆兒玩這玩那，過著迷糊而又快樂的童年。有一天早上，我背著書包正往大院外面走，看見很多大人聚在一起似乎在談?wù)撝裁创笫拢麄兊纳袂槎己芗樱呎f還邊比劃著手勢。我隱約聽見是說有人死了。中午放學(xué)回到家，母親對我說衛(wèi)東死了。我頓時有點傻了，死是什么?一個每天在你身邊走來走去的人，你有時候會想起他，有時候會忘記他，這個人忽然就不見了。你再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再也不能和他說上一句話了。更讓我感到震撼的是衛(wèi)東是跳樓自殺的。母親說衛(wèi)東愛上的那個女孩的家里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說他是一個殘廢，禁止女孩再和他來往。衛(wèi)東大概是愛恨交加，他晚上約了女孩到一座四層樓的樓頂。沒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談過什么。估計是女孩決意要與他分手，衛(wèi)東于是拿起一根鐵棍，戳向他既愛又恨的女孩，然后縱身往樓下跳去。女孩的一只眼睛也因此被戳壞了。這件事情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過王媽家的小廚房的時候，經(jīng)常看見王媽一邊炒菜一邊抹眼淚。我想她一定非常傷心。然而，年少的我還不太明白生離死別是什么。長大以后，我有時候會回想起這個真實的故事。我曾經(jīng)在腦海里設(shè)想過衛(wèi)東那一晚離去的場面，是什么讓他放棄了生命，讓他舍棄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而投向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呢?是什么讓他的生命猶如一支沒跳多久便戛然而止的芭蕾舞呢?他拿起鐵棍戳向心愛的女孩的那一刻是不是用盡了他一生的愛與恨?在那個殘疾人被稱為殘廢的年代，對于一個身體有著殘缺與不便的人來說，除了親情和友情，愛情幾乎不太可能。而愛情是衛(wèi)東情感世界里最深刻最強(qiáng)烈的需求。與一個健全女孩的愛情除了愛情本身之外，也許還是他與這個世界建立一種正常的聯(lián)系，融入一個他向往的普通人的生活之中的紐帶。可是這份情感和這條紐帶卻因為世俗對他的斷然拒絕而消失與斷裂，衛(wèi)東的絕望可想而知。當(dāng)然，衛(wèi)東已經(jīng)離去，他最真實的想法我們已經(jīng)無法確知。我似乎看到衛(wèi)東的身體急速地往下墜，“咚”的一聲落在地上，那一聲既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也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我沒有資格去評論他對于生與死的選擇。記得一位作家說過：“蛾子死去了，沒有人能對它的死負(fù)責(zé)，誰又能指責(zé)它飛旋的弧度與路徑呢?”

夜色漸深，宵夜的人們還沒散去。人們手中的蒲葵扇不時“啪啪”地拍打在腿上，驅(qū)趕秋夜里飛來飛去的蟲子。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有說不盡的東家長西家短。母親仍然在絮絮叨叨，她還在感嘆王媽一家人的不幸。我不時和她說上幾句，陪她嘆息一聲。我的高跟鞋“篤篤”地敲打在方磚鋪就的人行道上，和著母親黑布鞋摩擦地面發(fā)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有點突兀。遠(yuǎn)處不知道誰家的音響里一個女聲正幽幽地唱著一曲《但愿人長久》。中秋的月色很美，地上灑了一地銀白色的月光，月光下我和母親的影子忽長忽短，忽左忽右。天上一輪明月正飽滿如盤，月中影影綽綽，仿佛山，仿佛樹，當(dāng)中那抹黑仿佛嫦娥婀娜的身影。恍惚間，我似乎看見廣寒宮里嫦娥俏麗的面龐上神情落寞，她的眼眸顧盼迷離，朱唇微啟，歌喉婉轉(zhuǎn)，舞姿曼妙。她長長的水袖左邊一甩，右邊一甩，空中一拋，多少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在空中飛舞，舞過來，舞過去，最后只落下滿滿一地靜靜的月華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