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厚神藏蘊勁氣

吳克敬，陜西省扶風縣人，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供職西安市文聯，工作之余創作小說、散文、隨筆近300萬字，出版有《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真話的難度》《渭河五女》《碑說》等作品集，作品多次被《散文·海外版》《讀者》《小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1999年獲莊重文文學獎。

傳說是神奇的。就在北京的四方城里，曾經家喻戶曉流傳著一個劉墉巧計殺和珅的故事，讓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傳說在一年的秋天，乾隆帝帶著一幫臣屬去居庸關圍獵。隨行者除了親王、附馬等人外，大學士劉墉得了詔令，也一路緊隨身后。從京城出來，晨過清河時，但見河水清澈流緩，沉在河底里的小石子，一粒一粒看得都極清楚。劉墉看著，想起留在京城的和珅，知他貪贓枉法，惡貫滿盈，就咬著牙想，怎么能除掉這位禍國殃民的乾隆寵臣。當時，劉墉并沒想出什么好主意，可是走了一個上午，乾隆帝的圍獵大隊到了沙河邊，人困馬乏，歇下來準備壘鍋造飯時，劉墉坐在沙河岸邊，看著與榆河交匯成一股的沙河水流湍急，忽然就有一計生上心頭。

心生了詭計，劉墉就去找乾隆帝了。

跟著乾隆帝的御櫥們，在一班小太監的紛紛亂亂下，為乾隆帝準備了一頓豐盛的野餐，既有北京城帶來的熊掌、燕窩，還有從河水里現打現烹的鮮魚，以及現挖現煮的野菜……因為舟車勞頓，乾隆帝不像在宮里用膳，再好的膳食，吃起來都少胃口，可在沙河的這一頓野餐，他還沒動筷子，就已舌面生浸，胃腸歡叫了……劉墉抓住這個機會，跪伏在乾隆帝的前面，說他有事要奏。

乾隆帝急著用膳，沒多想就準了劉墉。說：有事請講，不必大禮。

劉墉就爬起來，隨手撿起一塊石子，“撲通”扔進沙河，請教乾隆帝：陛下，您看這水有多深?

乾隆帝六下江南，渡的河多了，想這么小兒科的事兒問他，就有些不高興地說：丈五深吧。

劉墉話跟話地又請教了：哪么清河水呢?

乾隆帝不耐煩地說：八九尺深吧。

劉墉還不知趣，就還請教說：這么說，就是沙河深了?

乾隆帝肯定地說：沙河深。

劉墉還驚異地問：真是沙河深嗎?

乾隆帝揮了揮，很堅定地說：沙河深。

劉墉不再請教乾隆帝了。他從乾隆帝身邊走開來，叫了一個平時跑腿傳圣旨的太監，問他皇上的話聽清了。太監點點頭，說聽清了。劉墉就還問，皇上是說“沙河深?”太監再次點點頭，說是“沙河深”。劉墉就催促太監，你既聽清了皇上的諭旨，怎么還不回京去呢?這個太監平時沒少吃和坤的氣，這么和劉墉一問一答地說著話，突然就明白了劉墉的用意，于是詭秘地笑了笑，又還強調了一句。

太監強調時，手上還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說：殺和珅!

劉墉隨他抬手也做了個砍頭的動作，說：殺和珅!

聰明一世的和珅，就在劉墉的談笑間，做了刀下新鬼。

在這個傳說的后邊，還傳說了一個劉墉的故事。他設計殺了和珅，乾隆帝可是火大了。但他又奈何不了劉墉，因為在沙河畔上，他確實說過“殺和珅”的話。這個窩肚子火，裝在乾隆帝的腹腔里，燒得他寢食難安。他想，你劉墉設計殺得了和珅，我就不能設計殺了你劉墉。

主意既定，乾隆帝詔命跟他去居庸關圍獵的人，又一塊在御花園游覽散心。溜了一陣累了，歇在一棵歪脖子柳樹下，乾隆帝把劉墉叫到他跟前，問他說，“古人云，君叫臣死……”半截話撂在那兒，乾隆帝是要劉墉回答的。劉墉不知是計，就接上說，“臣不得不死。”乾隆帝便拈須一樂，指著歪脖柳樹前頭的一池深水，告訴劉墉，“那好，你總說你忠誠于朕，但朕不知道，你就跳下去讓朕看看。”劉墉聞言，頭上的汗刷地出來了……不只是他，跟在乾隆帝身邊的一班大臣，都替劉墉捏了一把汗。怎么辦呢?劉墉“啪”地跪在乾隆帝的面前，他是無話可說了，重重地給乾隆帝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就向不遠處的水池走去……他一步一步走著，心想乾隆帝會叫住他的，卻沒有，直到他走到水池邊，就差一跳了，卻計上心來，想他不能死，他得自己救自己。于是，站在水池邊，先是側耳聽了聽水里的聲音，然后又臉對著水，嘴里念念叨叨的，過了一陣，又恭恭敬敬地朝著水池施了三禮，轉了身又往歪脖柳樹下的乾隆帝來了。

劉墉一臉肅穆地到了乾隆帝面前，稽首說：臣交旨。

乾隆帝那個氣呀，指著劉墉的鼻子說：朕是叫你跳水的。你不跳還交什么旨?你是抗旨不尊，死罪等著你領了。

劉墉卻不急不惱，說他到水池邊是要跳的，但水池里游來一條龍，給臣說你別急著死，你還有二十年的陽壽。臣便謝了龍王，來給您交旨了。乾隆帝那里信他這一通鬼話，站起身就往水池邊走，邊走邊說劉墉，你就編吧!我倒要看你編得真不真。乾隆帝臨水一看，靜若藍天一樣的水池里，除了幾尾游來游去的魚兒，哪里又有龍王的影子!乾隆帝的責問還沒出口，劉墉自己就先說上了。他說“小龍王算是老幾?萬歲爺是真龍天子啊，萬歲爺一來，小小龍王早躲回水晶宮里去了。”跟隨一旁的眾大臣，對劉墉還是留戀的，瞅著機會來了，也在一邊齊聲奉承：“萬歲洪福齊天，龍王自是應該回避的。”

乾隆帝明知劉墉滿嘴假話，卻也不好再治他，說了句“你就湊合著再活二十年吧。”

我起首不厭其煩地講了這兩個傳說，知道大家是不會信的。我所以要講出來，是痛恨又能出名又能賺錢的電視劇，把劉墉的事都像這樣的傳說一樣給戲說了。

戲說就戲說吧。人家戲說得人愛看，我又能怎么辦呢?我不想戲說，我就給大家講一個真實的劉墉吧。

有史可查的劉墉，人長得可不怎么樣，甚至還有點影響觀瞻，除了大家在《宰相劉鑼鍋》里看到他躬背蹶腚的模樣，皮膚也是特別的燥，為此在乾隆帝殿試點狀元時，很是費了些心思，就自擬了一首詩，想再難為一下劉墉。乾隆帝的詩失傳了，而劉墉脫口即出的對答詩，卻一字不差地流傳至今。

詩曰：

背駝負乾坤，胸高滿經綸。

一眼辨忠奸，單腿跳龍門。

丹心扶社稷，涂腦謝皇恩。

以貌取才者。豈是賢德人。

看吧，其貌不揚的劉墉，馬屁拍的還是有水平吧。乾隆帝的心里像熨斗拂過一樣，舒服極了。御筆一勾，欽點做了狀元。對此，我們一點脾氣都沒有，誰讓劉墉那般才高呢?而且，他的命也極好，生下來又攤了個好老子。

劉墉的老子是誰呢?鼎鼎大名的當朝東閣大學士(宰相)兼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頗得乾隆帝信賴，堪稱有清一朝名相的劉統勛呀!

山東諸城人劉統勛，早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便在殿試中取得功名，被選為庶吉土，授編修。先后值南書房、上書房、四遷至詹事。乾隆元年(公元1737年)，擢升內閣學士。乾隆二年(公元1738年)授刑部侍郎，電視劇《天下糧倉》所說糧倉貪贓舞弊案中，敢于持法問罪的那位京官就是他。此后，他官職連連升遷，在任左都御史時，還上疏彈劾大學士張遷玉，給他又添了一筆不畏權勢，直言敢諫的大名……最后，理所應當地拜為乾隆帝的東閣大學士(宰相)兼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死后，還獲贈“太傅”，謚“文正”，入“賢良祠”。可說享盡了一世榮華。

劉墉步著他老子的后塵，做事做官頗得老子的真傳。但同時又頗多老子所沒有的才華，譬如他的幽默機警，譬如他的詩文書畫。

對了，做官做到劉墉這個份上，像他那么幽默機警，是太必要了。這能很好地溝通他與乾隆帝的關系，以及臣僚們的關系。文首那兩個傳說故事，雖為民間演繹，卻也正是一種證明。此外，散見全國各地傳說的對聯，也是一種很好的證明。這些對聯有劉墉自己擬的，也有與他人一起對的。

相傳乾隆帝下江南，繞道山東，去了劉墉的老家。當其時也，山雨欲來，一陣風起，劉墉家屋檐下燕巢里的幾只雛燕，被吹落地上。乾隆帝看得興起，進得門來，劉墉趕忙迎上，行了君臣大禮，乾隆帝便拈著胡須，擬了一幅聯句的上聯，要劉墉對出下聯。跟在乾隆帝的身側，劉墉沒少和他老人家對對聯，只等乾隆帝的上聯一出口，他的下聯脫口便對了出來。你道他們君臣對的聯句是什么?現在到劉墉的老家，還有人會一字不差地說給你聽。

聯曰：

風吹鳥巢，二三子連顆擊地；(乾隆)

雨打荷葉，眾諸侯頂帽朝天。(劉墉)

劉墉的下聯，把乾隆帝當下說樂了。他在出上聯時，用了諧音，是夸劉墉父子“連科及第”來著，卻剛好又遇上劉墉的諧音，對了他個“頂帽朝天”，那可是對他皇帝的大尊敬哩。至于“眾諸候”，乾隆帝也透過雨窗，看見劉墉家的后花園里，有群猴子為了避雨，折下池邊的荷葉，頂在自己的頭上。

另外還有傳說，頗好舞文弄墨的乾隆帝，逮著一個美艷女子，他往往會更加不由自已，很有些風流放浪的韻致。這一天，劉墉和幾位大臣陪著乾隆帝出訪，不意走到京西一個大佛前，乾隆帝倏忽看見一位美貌少婦，當下把自己看得發呆。這可是有失君體的事啊!隨在一旁的劉墉見了，甚覺不妥，想著該為乾隆帝解圍的，就躬背趨向乾隆帝，奏請“是否凝思佳對?”乾隆帝聞言，猛然醒過神來，很是不好意思地沉吟片刻，這就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一個上聯。劉墉何等樣的耳朵，他聽得出乾隆帝聯句中的隱語，想著他是打消他的念頭，便隨即對出一個下聯，婉轉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聯曰：

半壁山，山中石，稀爛棒硬。(乾隆)

武烈河，河內水，翻滾冰涼。(劉墉)

很有趣吧?乾隆帝也出這種粗鄙的對聯，豈不要笑掉大牙!哎，人啊，貴為天子，終也是人。這么一想，什么就都能想通了。不過，他們君臣間的這一副對聯，倒也對得工整。乾隆帝心里惦記著寺門前的少婦，眼睛一抬，看見的卻是寺背后的半壁山，山石裸露，大大小小，散碎無度，就想出了那一個上聯；劉墉來大佛寺，坐船過的武烈河，河水湍急，濺了幾滴到他身上，他感到了河水的冰涼，便對了那樣一個下聯。

傳說中，劉墉還和當朝許多名士，甚至一些名妓對過對聯，如與紀曉嵐，就曾對曰：

水冷酒，一點兩點三點水；(劉墉)

丁香花，百字千字萬字頭。(紀曉嵐)

如與小如，京城名妓哩，就曾對日：

因火成煙，若不撇開終是苦；(劉墉)

女卑為婢，女又何妨也稱好。(小如)

最為有趣的是，劉墉一日公差來到揚州，慕名揚州八怪之鄭板橋，兩人相邀在一家榜書“別有洞天”的館子吃狗肉，他們吃得開心，就向店家呼來紙筆，當場對了一副對聯。

現在的揚州“別有洞天”狗肉館還懸掛著他們對的聯句。聯曰：

別有風味，雪煮狗肉成上品；(劉墉)

洞天佳肴，梅花佐酒大不同。(鄭板橋)

這確應是他們的一段佳話呢。揚州八怪的領軍人物鄭板橋，詩、書、畫俱得人愛。但他行事怪癖，達官貴人厚金買字，他卻堅持不賣，貧老孤兒分文沒有，他卻慷慨贈字贈畫，讓他們也好討得飯吃。在乾隆帝身邊做大官的劉墉，按說入不了鄭板橋的眼睛，但在其時，他受權臣和珅誣陷，被乾隆帝貶到揚州看城門來了。這樣一個落魄之人，鄭板橋還是會給他面子的，而且兩人的性情都頗為幽默，吃著狗肉，對著聯句，倒也其樂融融，好不快活。當然，他們還談了詩文和書畫，在此一端，他們的共同語言更多，談得自然就更歡暢，表現在以后的詩文和書畫實踐中，相互都有了借鑒。

然而，他們還是很不同的。

鄭板橋寧給貧老孤兒贈書贈畫，而不給富貴官宦人家賣書賣畫，這是鄭板橋的氣節了。劉墉沒有鄭板橋的氣節，縱覽他的一生，好像都只是在為乾隆帝和高官顯貴們應酬，似乎從沒見他為貧老孤兒寫過什么，至于和京城名妓對聯，更是不能算他的善舉了。

劉墉把他的才智和機警，全都無私地拋灑在他的宦途上了。即使他引為驕傲的書法，在他的宦途上，也沾了一些十足的媚態模樣，這是后人詬病他時，難免不說他字太少骨頭、而太多肥肉般的“墨豬”氣象。對此，劉墉自己不要不服，如果老人家現在還有知覺，回頭把自己和乾隆帝對的對聯，還有自寫的一些詩文拿出來看看，有哪一句不是阿諛奉承皇帝和皇權統治的?我想，他自己看了也會汗顏的。

我在文中已有舉例，在此就不再舉了。但是不管怎么說，劉墉卻還是稱得上一個直臣的，像他在任內，劾舉徐述夔著作悖逆有功，擢升湖南巡撫。時值該省這兒旱了，那兒澇了，處處受災，哀鴻遍野，偏偏又貪官污吏猖獗，民怨載道。劉墉一入巡撫衙門，就大開言路，讓百姓有話來說，他自己根據掌握的實情，在他權力之內的，絕不包庇，嚴懲不怠；需要奏請朝廷的，他劾舉不隱，照例查辦……與此同時，又勘修城垣，革除陋習，撫恤災民，頗受當地百姓稱贊。乾隆四十七年(公元1782年)四月，充任三通館總裁，五月，授吏部尚書。時山東巡撫國太(皇妃伯父)結黨營私，貪縱舞弊案發，劉墉奉詔查辦。他一入山東境，即棄卻舟車隨從，化裝成一個破衣爛衫的道人，步行私訪，至濟南府，已把國太的罪行查訪得水落石出。原來山東三年受災，而國太身為巡撫，不為百姓著想，還要依例邀功請賞，以荒年報豐年。開征時，凡無力完納者，一律繩拿索捆，并對進省為民請命的九名進士、舉人，悉數鞭抽棒打而死。劉墉與國太巡撫做了面對面的對質，而國太還不思悔罪，背地里湊集銀兩，打通關節，企圖掩飾罪名。劉墉沒給國太巡撫面子，依靠他獲得的真憑實據，如實報奏朝廷，奉詣拿國太回京，并打開糧倉，賑濟災民百姓。所以說，劉墉雖然對皇帝和權臣們說了許多舔屁股的話，但在百姓中的官聲還是不錯的。

特別在劉墉榮升東閣大學士，于嘉慶四年(公元1799年)，奉旨辦理文華殿大學士和坤結黨營私、勒索納賄一案，他不畏豪強，秉公持法，迅速查明和珅及其黨羽橫征暴斂、搜刮民脂、貪污自肥等罪狀，回奏朝廷，查沒和珅家財，賜和珅自縊，更是為后人所津津樂道。

縱然如此，劉墉也還差點被他小心侍奉的乾隆帝殺了頭。那是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的事，劉墉任太原知府，所轄陽曲縣縣令段成功貪污侵蝕庫項，劉墉當時沒有察覺。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他已升遷為冀寧道之后。段成功案始得暴露，刑部以律定了劉墉一個不能事先舉劾罪，把他按“挾同容忍罪”收監判處死罪，乾隆帝差點兒都同意了刑部的判決，卻又念及劉墉父子兩代對他的忠誠，才對他罪外加恩，免了一死，發配到遙遠的軍臺去效力。

這樣的經歷累積在劉墉的心頭，他又豈能不多加小心。“伴君如伴虎”，“皇帝圣旨口”，特別是這個自命“十全老人”的乾隆帝，哪里容得下劉墉的放任性格?有需要了，讓你劉墉撒一撒野，不需要了，你就乖乖地跟著乾隆帝，給乾隆帝溜須拍馬說好聽話吧。劉墉不是傻子，他早洞明了乾隆帝的肚腸，所以也就在多數時候，玩玩機警玩玩幽默，然后又玩玩他喜愛的書法。

史載，劉墉“無日不臨帖，肘不去案者六十年，常自言‘耗去數萬斤油矣’。”此可明了，劉墉喜歡諸種墨中的油煙墨。蘇東坡就曾說，“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也。”從審美的角度論說書法用墨的要旨，蘇東坡是第一家。而從自己的偏好上要求書法用墨，劉墉是又一家。要知道，宋以前制墨，所用原料多為燃燒松枝的煙氣所得，沈括游歷陜西的延安府，發現了“延川石液”，就有人采“石液”燃燒而制書法用墨了，這樣的墨即稱油煙墨。用這種墨寫出來的字，果然比松煙墨要黑一些，要亮一些。為此我想說，這可否算作我國古代四大發明之外的又一大發明呢!

劉墉的書法，年輕時受康熙、乾隆二帝對董其昌的推崇，自然偏愛一些董其昌，至壯年始而服膺蘇東坡，到老來又還潛心北朝碑板。所以其用墨，便深得蘇東坡的啟發。用墨要濃重，下筆要粗重，結字又刻意打疊，故意放寬一角，使白與黑大致相當，清而不浮，明而不艷，經久而不渝，是深諳濃墨之道的。有人非常推崇他的用墨，說“石庵于軌則中露空明，于運用中皆合虛擬，拙中合姿，淡中人妙，反復審視，乃見異趣。”這話把劉墉說到家了，他為了取得這樣的效果，想方設法都要去“柳汀仙舫”定制油煙墨。清朝的一些典籍記載，“柳汀仙舫”的老板叫曹素功，他可是讓人稱道的制墨高手。劉墉在他那里定制油煙墨，那可是給足了他面子，他做得就更用心了。

劉墉是幽默的，紀曉嵐是詼諧的，同朝當中，有他們兩位博雅的寶貝，可真是他們的幸運了。從他們二人的手札和相互酬答的對聯看，彼此是把對方視為莫逆的呢。他們有一個同好，就是見了好的硯臺，是必須想著法子弄到手，藏在自己的書房里。當然，如果對方蓄藏的硯臺讓他們誰愛不釋手，他們是會相互贈予的。“剛不露骨，柔足任磨，此為內介而外和。”是為朋友的他們，以藏硯而觀人，在他們看來，人即是硯，硯即是人，渾然成了一體。因此，贈硯上的題銘似乎更能體現他們友愛的根莖是很深的。能夠看到的記載是，在紀曉嵐的書房里，就有劉墉贈給他的硯臺，其中一方硯臺的硯銘是：“石理縝密石骨剛，贈都御史寫奏章，此翁此硯最相當。”當時的紀曉嵐，在朝中做著左都御史的官，劉墉這么鼓勵他，是希望他能剛正不阿，激濁揚清的。另外一方硯臺的硯銘是：“送上古硯一方，領取韓稿一部。硯乃樸茂沉郁之格，譬文之格，為如此也。”這是什么話呢?我從字里行間看到了一種表白，表白他是一個剛正質樸的人，他看不慣污濁，看不慣卑鄙，看不慣茍且。

這樣的表白，在文字獄非常慘烈的乾隆朝里，是很不好說的。只有朋友，而且必須是知心的朋友，劉墉才能說出來，而且是借著硯臺的名說出來的。

晝思夜想，劉墉都想回到山東的老家去，把他喜歡的蘇東坡書帖和北朝碑板再好好地臨摹一番，但卻不能，都85歲了還得守在紫禁城里，為清朝的皇帝值班看家。那個日子是嘉慶九年(公元1805年)的臘月二十二日，再過一個晚上就要過小年了，北京城里，這兒那兒，不時地就要裂響一聲兩聲的爆竹聲。劉墉守在南書房，他感到冷，是骨頭里的冷，是頭發根上的冷，他像得到閻王的通知似的，把他至為器重的門生英和叫了來，給他交待了許多事，最后說：我去了。

劉墉給英和交待的事情，就有為他去后做傳的事。對這件事，他在80歲時，就給英和交待過，說你“以后為我作傳，應當說，因為你公子地位高，所以在翰林中出了名，書名滿天下，而我自己則小就不可，大成不能。”你聽他，這是謙虛嗎?好像不能這么理解，他是以謙虛來表達自負的，那么大的年紀，玩這一套把戲，我能說的，就只能夸他可愛了。

臘月二十三，老北京的小年，劉墉終于能夠歇在家里，和全家老小圍爐吃一頓熱飯，他胃口不錯，吃得嘴油肚兒圓，可就在一切如常的情況下，到了半下午，竟端坐在紫檀木的一把太師椅上，無痛無癢地去了!

福氣啊!沒有大修行，能有這樣的大福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