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女,出版有長篇小說《春暖花未開》、詩集《情緣》。省作家協會會員,在《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西南軍事文學》《飛天》《黃河文學》《芳草》《鴨綠江》《青年作家》等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作品多次獲獎。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到城里來,這里已經很擁擠了,在這里我貧窮且沒有尊嚴,我占據了城市的一隅,患得患失地巴望著日子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按說我的家鄉也很不錯,一個美麗的小鎮,有古樸的大樹也有安靜的河流,我有好的工作,在鎮政府打字,爸爸媽媽指望著我能早點嫁出去,相夫教子,安安穩穩地度過此生。可是我沒有聽他們的,去年我辭了職,只身一人來到了這座城市,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勇氣放棄穩定的工作來到這里呢?原因很簡單,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城市的生活要比小鎮的生活好上幾百倍。
那時我和這個男人視頻,他長得還算周正,他說我長得好看,他愛我。我能夠肯定,他的確說過讓我到城里來,到他的身邊來,因為他想天天都能看到我,天天吻我。我相信了他的話,真的就來了,可是我找到他時。他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脫口就說你怎么來了?還辭了職!他埋怨我之余目光里還是對我流露出了無法抑制的喜歡,他強行將我拉到床上,狠命地要去了我的第一次。之后他開始躲我,第二天就從那個他給我的地址中消失了。
他的消失讓我整個世界的花都敗了,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在這個城市里孤獨地生存下去。在這一年多的時光里,我含著淚先后換了六次工作,我認識了葉子、小萌,我們都是堅強地飄著的女子,即便多次被炒了魷魚,卻仍然對未來充滿著希望。現在,我和葉子在一家時裝店里打工,而小萌,正伺機早點認識一個大款,以便圓了闊太太夢。
我曾告訴小萌別再來找我們了,當時她傷心地低下頭不再吱聲了,可是第二天當我和葉子正在出租屋里痛苦地商量著如何應付這個月的房租時,小萌又推門進來了,她的臉紅了一下,說她的一雙絲襪忘這了,她說完就去我的箱子里翻,翻來翻去,翻來翻去,好像很長時間也沒翻到,其實我和葉子很清楚,她是來我們這里混飯吃的,因為前幾天她被老板炒了魷魚,現在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其實這時也正是我和葉子最困難的時候,時裝店里已經兩個多月沒發工資了,我倆天天悶頭吃著泡飯咸菜,內心灰暗得跟舊社會沒什么兩樣。我們雖然也很同情小萌,但畢竟力不從心。況且小萌那種總想不勞而獲的脾性讓我們無法接受,她是個很有姿色的女孩,靠著一張很討男人們喜歡的臉蛋,騙吃騙喝,強烈企盼著早點把自己嫁出去,結束這種飄泊的生活。我和小萌不同。我的擇偶標準一直都那么樸素,不求他大富大貴,只求他真誠地愛我便足矣。
一直到夜暮降臨時小萌也沒走,葉子去了趟廚房,回來說什么吃的都沒有了。三個人在黑屋子里各自想著心事,我在口袋里摸了摸,咬咬牙說:我請客。
葉子立刻歡呼起來。小萌坐在那里沒動,葉子拉她,她還是不動,我知道她是裝的,我和葉子走到樓梯口時,見她磨磨蹭蹭地又跟過來了。我們吃最廉價的面條,什么菜都不點。
吃飯接近尾聲時,葉子推了小萌一把,說那邊飯桌上的五個男人在看她。小萌側臉看了看,說在看你。葉子說在看你。我說在看你倆。五個男人十雙眼睛,連勇敢的小萌也羞于面對了。我去洗手時,見五個男人的目光追蹤著葉子和小萌的背影,貪婪地目送到了夜色闌珊的門外。我站在水龍頭邊洗手,對著鏡子打了個噴嚏,這時五個男人中的一個走了過來,站在了我的身后,很熟練地叫出了我名字。他說注意你一頓飯了,死活不往我身上看。
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盡管一年多的厚重時光阻隔在了我的記憶中,仍然辯出了他的聲音,“噢,是你。”我甩著手上的水,企圖把這次重逢甩掉,因為我不想復習過去的疼痛。那八只眼睛正看著我們,見他捏出一張名片來,很文雅地遞給我說給我打電話。他親自把名片放進了我長裙的口袋里,他說一直記掛著你,還好吧?
“你躲了我一年,終于又出現了。”我說這話時眼淚已涌滿了眼眶。
其實我很想念你,給我打電話吧。他說完,匆匆回到那八只眼睛中去了。
小萌和葉子站在路燈下,悶悶不樂的樣子,我走過去,見小萌正嗑著瓜子,速度快得驚人,我說給我點,她抓了一把給了我。
晚上睡覺時小萌說,葉子,我今天跟你擠一張床。葉子正往臉上抹防皺霜,她說這抗皺得提前預防,否則皺長出來時就來不及了,跟我擠一張?擠吧,當心我半夜把你給踹下去。小萌說你敢,你踹我我就把被子給你掀了。
三個人關了燈躺在被子里時,小萌很快就睡過去了,我看著房頂發呆,葉子說飯店里那個男人是誰?
我沉默了一會兒,哦,是王新,我跟你說過的。就是那個沒良心的網友,我曾發過誓再也不見他了,因為我知道他從骨子里就沒瞧起我這個外鄉人。
葉子說我們要想在這個城市里混出個人樣來,就必須得有文化。我贊同葉子的觀點,每次看見那些有文化的女知識白領們從街上優雅地走過時,我心里都那么羨慕。在葉子的鼓動下我們決定參加成人高考,我們很快就在一個輔導班里報了名,每天晚上去那里上課。
我和劉奇就是在這個輔導班里認識的,他好像對我很熱情,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他雖然長相普通,但性情踏實穩重,是我喜歡的那種。他的家就在本市,他在一家書店里上班。
這天葉子有事沒來上課,我一個人走在去輔導班的路上,傍晚的太陽遠遠地掛在天上,過分親熱地撫摸著我的臂膀,在夏天里逃遁的人群紛紛涌涌地流淌著,我的心境一下子壞了,感到悵然,自己多么孤獨,在人群中眺望,到底目光所及的哪一處才是終點呢?
劉奇照例在那邊對我點頭,然后走過來問我為什么來晚了。他說你出汗了,外面很熱嗎?我說再熱也烤不出油來,我這么瘦。他打量我,你不瘦,你正好,你再胖就不好了。劉奇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劉奇時就被他吸引住了,為了這千載難逢的吸引,我相信愛情來了。現在劉奇二十四歲,是一位充滿朝氣的青年,我們經常在傍晚的輔導班里相遇,這相遇使夜晚縮短,下課時我發現劉奇不見了,劉奇沒有等我這很正常,劉奇不應該等我,他應該和城里的妙齡少女們走在一起,吃零食或者K歌。
在十八路站牌下等車時,忽然肩上被誰拍了一下,“你吃。”是劉奇遞上了一根雪糕。他說:“看你寫著就沒叫你。”
我說:“看你沒有叫我就只好寫著。”
“你在意嗎?我沒有叫你。”
“你在意嗎?我正寫著。”
我們說著,默契地笑了。
夜晚里洗滌不盡的是殘存的暑氣,在溫熱的路燈下吃著雪糕,心中涌起了某種浪漫的想像,這想像不必去當真,意緒中一閃而過罷了。公交車到來時,劉奇和我說下次見。下次見,多么平凡的句子,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感到了不同的意義,下次,并不遙遠,心里為這下次而快樂地活著。
小萌說她做夢了,她頭發很亂地坐在毛巾被里,早晨的光線把她分割成了兩種顏色,她說滿地的雞蛋,她揀了一大籃子,然后她就結婚了。
葉子把臉從水盆里拔出來,又是結婚,你有對象么?你有么?
小萌咬著嘴唇說,楊經理他們說二十三歲不算大,我二十三歲還妙齡呢。
葉子對我撇了撇嘴,你聽聽。
我用枕巾蓋住臉問葉子,別人問你年齡時你說什么,你不總說二十嗎,你少說了三歲。
葉子的臉紅了,她說,說著玩的,還真把那些人給騙了,咱像二十。
那我呢?我問她。
你?葉子掀掉了我臉上的枕巾,她說你最好別騙人,最好說實話。我瞪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老,我不服老,我也想二十。葉子說那好,咱倆同歲。
小萌說現在的單身女人時興養貓,我也想養一只,葉子說你是女人嗎?小萌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女人那你是。
你才是。葉子又往臉上抹了一層防皺霜,葉子從來不化妝,葉子約會時也不化妝,我們不知道葉子在和誰約會,鬼鬼祟祟的行蹤,像一個千古之謎。她經常約會,約會一次就沉默好幾天,剛緩過來就進行下次約會。有時我和小萌跟蹤她,總是在半路被機智的她甩掉。小萌說真沒意思,一個破約會,也保密,真沒意思。
后來葉子說小萌令她討厭,她煩小萌,小萌賴在她的床上不走了,我倆供她吃供她住,她還經常偷偷穿我倆的衣服出去招搖,葉子說咱倆想辦法把她趕走吧。
最近小萌認識了一個導演,據說要培養小萌當演員。葉子警告小萌說吳導是色鬼,你以后少跟他來往。小萌說色鬼能把我怎么樣,還能給我染了色呀,他還說要給我角色呢。
我和葉子端詳著小萌,覺得她雖然很漂亮,但離演員還差幾步。我猜想小萌最近可能和吳導住在了一起,因為她經常不回來住。有時她會驕傲地在我和葉子面前放一些錢,說是她交的房租。她走后葉子就會撇嘴,說那錢是賣身的錢,太臟。
一個有霧的上午,葉子鄉下的爸爸來了電話,說她媽媽病了住院了,讓她寄點錢回去。葉子答應了,放下電話后便對著我哭,我知道她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舉目無親,但又不能眼看著鄉下的親人不管。這時我想到了網友王新,也想到了劉奇。我衡量再三終于給王新打了電話,說出了借錢的事,王新冷淡地說,他最近也很拮據,讓我想別的辦法,說完就把電話掛了。葉子生氣地奪過我的手機,訓斥我不該打這個電話,說我把臉都丟盡了。最后我幫葉子找了時裝店的老板,說了許多好話,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總算把錢寄走了。
這就意味著未來的兩個月里葉子將沒有任何收入了,我不僅要養著小萌還要養著葉子。葉子把頭抵在我的后背上無聲地哭著,她想回家看媽媽,可是已身無分文。后來葉子又找了一份兼職,晚上去酒店推銷一種啤酒,這樣她就幾乎沒有時間再去輔導班了,有時為了賣更多的酒,她要承受各種各樣的凌辱,她得陪男人們喝,還要任由他們摸自己的身體。
在時裝店上班,老板總是要求我們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成模特的樣子,越怪異越好,葉子不喜歡化妝,經常遭到老板的批評。葉子受不了這窩囊氣,希望能早點換個工作。葉子總是跟我說,不要怕,前面還有更好的風景。
我串休時,劉奇來看我,我們坐在房間里喝果汁看電視,我偷偷地看他,看他挺拔的鼻子和茂密的黑發,我不知道上帝為什么要單單把他設計得這樣精致,他知道他的好么。我的潛意識在全心全意地為他運轉,我愿意永遠這樣運轉下去,甚至讓轉瞬即逝的時間倒流。
葉子下班回來后看見我和劉奇在一起,她便很嚴肅地站在我的身后,她像父親那樣老練地看著我,老練的后面似又藏著責怪,我頭一次怕她,怕她的父親風度。我在驚慌中對劉奇說,劉奇,你得趁雨停了回去,否則你就回不去了,這會兒雨正好停了。劉奇這才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看看我又看看葉子,低聲對我說下次見,然后就一陣風似地跑下樓去了,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樓底,我的心也隨著那咚咚的節奏震動了許久。
葉子說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真心地希望你們能好好地相愛。
我回想著剛剛走遠的劉奇,心里滿是甜蜜。
那天小萌說她已談過五個對象了。葉子說那你被五種嘴吻過。葉子又說我他媽的從沒找過對象,看見別人勾肩搭背我就惡心。
你那是妒忌。小萌說。
我要是妒忌我是小狗,真煩真惡心。
那天我剛到輔導班門口,就聽見劉奇喊我,喂、喂,我成喂了,我回頭看他,他跑過來,喂,今天別上課了。我瞇起眼看著他,我想不出今天能有什么理由使我不上課。他說看電影,今天有好電影。他說著過來拉我,他頭一次這樣拉我,一只手抓肩膀一只手抓手腕。走就走吧,我說著,激動在臉上飄蕩。秋天的落葉也忽然不再惆悵了,它們在眼前飛舞,讓人聯想到婚禮中飄揚的花瓣,感覺他的聲音像鳥,嘰嘰喳喳地震蕩我的耳膜。我和他談論著電影的事情,我們談得很好,即便是看法有些分歧,但最后都得到了對方的認可,我們談著走著,忘記了時間和別人。
和劉奇告別時天已經黑了,劉奇拿起我的手在手心里寫上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然后他就跑走了,我知道他很快樂,他因我而快樂。我回到住處,在箱子里找出一個精致的本子,我想把本子送給劉奇,讓他在里面記錄我倆的開始和未來。葉子回來得很晚,沒有洗就睡下了。小萌這幾天沒有來,聽說正和吳導形影不離。
第二天一大早小萌來敲門,她睡眼迷離地說她要洗臉化妝。我們不知道她在哪過的夜。她剛化完妝,吳導便來了,吳導從門外探進一張充滿褶子的老臉喊:小萌小萌,該走了。小萌并不著急,仔仔細細地收拾妥當后,才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葉子說終于墮落了。
那天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找葉子。“你是誰?”葉子問她。“我是金明的愛人。”她說。
葉子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她說咱們去外面談吧。之后她和那女人下了樓,開始兩人還談得很好,后來便吵起來了,再后來葉子氣呼呼地回來了。這一切都被站在窗前的我看在了眼里。葉子回來后繼續復習功課,我看了看表,我說今天咱們吃點什么?
葉子說我們出去吃,我請客,她說完大踏步地走在我前面,樣子很嚇人。她要了啤酒,不停地干杯,然后便開始哭,爬在桌子上淚水無聲無息地淌。我扳她的頭,扳不動。我說有淚回去流,在這,丟人吧?她這才用手背抹了兩把,跟我走出飯店。
回到家后她沒再哭,蓋了毯子睡,第二天她就好了,繼續細心地抹防皺霜,說自己不漂亮好難過。我說沒那事兒,你漂亮。葉子說我死也不化妝,我懶得戴那假面俱。她又說你怎么不問我?我說問什么?
“問我為什么哭,為什么和那女人吵架?”
我說不想問,能猜到一些。
你猜到了什么?葉子光腳站在地上。
你是第三者。我笑著看她,她也笑,把腳放在腳盆里,“有什么了不起的,愛情而已。”
他呢,坦然么?
謹慎得要命,他愛人也精,硬是把我給查出來了。
葉子把手機里那個男人的照片給我看,原來這人我認識,是我們的輔導老師,我知道這個輔導老師身邊的女孩子并不止葉子一個,也不知葉子是什么時候和他好起來的。葉子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沉默片刻,半天才說別說了,真沒意思,我已決定與他分手了,想想他愛人也夠痛苦的,我不想當第三者。我支持葉子盡快離開他,男人多的是,干嘛非要當第三者。
吳導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頭,吳導是一位風流的老頭,小萌能和一個老頭整天形影不離這很不易,小萌在葉子的床上坐著時,葉子很不高興,給她臉色看,葉子說你身上有股怪味,不信你自己闡。小萌說香水味。葉子說不是,小萌說那你說啥味?
吳的味。葉子說吳的味,小萌一下子很不高興,你以為我和吳串味了是不?老吳頭,說實在的,他不敢動我一根毫毛。
那你整天和他在一起干什么?
干什么?誘導他給我角色,告訴你們吧,我都拍完一部電視劇了,老吳頭,他別想占我的便宜,我精著呢。
“你精老吳頭更精,你倆精到一塊了,他難道沒對你表示過?”小萌躺在了葉子的床上,我身上沒味,你別怕,我不想說吳導的壞話,演員我也當夠了,以后不理他就是了。
小萌不理吳導了,吳導還有點受不了,三番五次地來我們這里找小萌,他喊她:小萌小萌,小萌在么?一看不在就說這丫頭瘋哪去了。吳導說著已經坐到了葉子的床上了。葉子說真煩人。
吳導訝異地說你說誰煩人?葉子說那床煩人,一股味。吳導欠欠屁股說,該洗了,他點上一根煙說小萌沒良心,死皮賴臉非要搶那個角色,勉強演下來了,第二天就不是她了,說什么,老吳頭,把紙巾遞給我,她配嗎?
吳導抽完一支煙又點上了一支,葉子推開門站到了門口,吳導立刻把重點轉到了我,他說小萌心黑,見錢眼開的主,她那人,只要給錢,妓女她也干。我說別說太狠了,我嘴快,一轉眼就把這話傳給小萌,小萌還不撓了你的臉呀。吳導摸了摸下巴,我是怕撓,不說了,不說了,為了一個女孩子,不值,你看書,我走了。
葉子扯下床單扔進水盆里,她說應該讓小萌給她洗。我說忙著洗啥,吳導興許一會兒還來呢,他失戀了,心里難過,能不找人訴說嗎?這滋味你也不是沒有嘗過。
這時劉奇來了,站在房門口問我:我給你寫的信你看到了嗎?我說看了。葉子說看完就哭了,換了三條毛巾。
哭什么?我信里沒有催淚劑呀。
哭什么?激動唄。葉子說著用毛巾捂了臉笑。
又瞎說,看打你。我嚇唬葉子,葉子躲我,躲到劉奇身后,劉奇打了她一下說,我替你報仇了。葉子又打了劉奇一下,跑走了。
我們去街上吧。劉奇說。
外面剛下完雪,腳下吱吱地響,劉奇說你看了信,卻不給我答復。我蹲在雪地上,用手抱住頭不吱聲。劉奇拉我我不起來。他用手抬我的下巴,你怎么不說話,我明白了,我配不上你,你想拒絕我。他說著靠在了一棵樹上,望著天。我看看他,一下子覺得對不起他,我走過去用腳畫了一個圈,自己站進去。劉奇用腳踢了一下樹干,雪紛紛落下來灑在了我們的頭上、身上。劉奇說你真哭了么?你哭什么?用三條毛巾攔截眼淚。
回去我撕葉子的破嘴,我說著往前走,劉奇跑過來,你跟我明說吧,把你的想法擺出來。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我說葉子說得對,我哭了,為你而哭,因為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我的感情僵化古老,我也不純情不浪漫,好制造痛苦和悲劇,怕你無法承受。劉奇笑瞇瞇地說這點小事兒,我就是奔你這不純情不浪漫好制造痛苦和悲劇來的,別的女孩子不懂得這些,你成熟,我愛你,好了,我們去吃飯,慶祝這種默契。
吃完飯我和他已經相當熟悉了,像情侶那樣走在冬天的夜里。劉奇的鳥語綿綿不絕,使我想起一片森林,森林里是兩個人的世界,我們拋棄了扭捏和不好意思,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對方。
我回到家時,看見小萌的幾件衣服扔得哪都是,葉子說小萌來了,買了幾件新衣服,說這舊的不要了,扔這,興許有艾滋病呢,那幾件新衣服很值錢,也不知從哪弄到的錢。她說楊經理聘她做了秘書。
我說她甩了老吳頭又找了老楊頭,挺有意思。
楊經理不是老頭,小萌說他只比她大四歲,人又很帥。
我坐在窗前,知道下次的約會該跟劉奇說什么了,我想念著劉奇。
劉奇說讓我去見他的父母,他家沒有女孩子,他說我去了就是一朵花,照亮他媽媽憧憬女兒的眼睛。
“我是一朵丑花,別影響了你家客廳的優雅。”
“我家客廳不優雅,你去了就優雅了,我媽媽也跟著優雅,我爸爸也跟著優雅。”
“你呢?”
“我跟著陪小心,引誘你成為我家房子里的新娘,然后翻臉不認人,讓你做奴隸,侍候我們全家。”
“原來是這主意,事到如今我都不能自拔了,被貶為奴隸也在所不辭。”
我倆正說在興頭上時天就起風了,劉奇說回去等通知吧,我隨時派遣你去我家赴約。
可是劉奇的通知卻遲遲沒來,等了半個月也沒見他的影,輔導班的課他也沒來上。后來終于在班里遇到過他一次,人多不方便講話,下課后想捉住他,回頭看時,劉奇卻不見了,我心里很難過,知道他在故意躲我。從那以后,劉奇沒再來約我,我每天都猜測著原因,心里亂得一塌糊涂。
小萌再來時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一身珠光寶器的派頭,她換了工作,做了楊經理的秘書。葉子說別那么自私,把你倆姐也給帶去。我說別帶我,我不去。小萌說我又不是經理,哪有安排人的本事。
“你不是經理的情人嗎?情人可不是鬧著玩的,有地位,一句頂千金。”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不知道經理有多少情人,排隊。”
“你就甘心摻和在那隊伍里,怎么不想辦法在眾情人中脫穎而出?”
小萌變了臉,你倆別拿我尋開心了,我心里苦著呢,我這種人最容易動自殺的念頭,我要是自殺留遺言時就說是你倆把我給逼的。
“可別,害人之心不可有。”
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一個劉奇么。葉子也這樣開導我。他拿架子,你也拿架子,比比看誰的架子持久。我不想跟劉奇比架子,我想弄明白是為了什么。
那天我去劉奇的單位找他,劉奇看見是我,也沒主動跟我說話,裝出忙的樣子,我喊他,我說劉奇,劉奇你過來。劉奇想不過來我就用目光逼他過來。他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低頭站著。
我說架子真大,整天躲我,不累么?
劉奇四下里看看,我覺得再沒臉見你了,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媽不同意我跟你好,她說一個飄著的外地女子,將來會有很多麻煩,她說我要是不聽她的她就死給我看。
和我猜的差不多,我傷心地看著他,我知道他不夠愛我,如果他夠愛我,肯定不會在意他媽說什么。我跟他說我不怪他,謝謝他曾經給過我的那些。
我說完就離開了他,劉奇沉默著,很堅強的樣子,他沒有再喊我,我很難過。
我走在爆竹聲聲的街上,眼里滿是淚水,路過輔導班時許許多多的與劉奇有關的往事都從記憶中走出,那些為他而生的幻想都煙一般消散了,竟然真的想過要做他的妻子,這樣做或者那樣做,徹夜不眠地想像,他好么?他不好,他要是好,就不會讓我有這次悲痛欲絕的流淚,為他流淚,只流一次,在這寒冷的冬天里流一次淚,就會使自己以后更加堅強吧。
他也會痛苦,然后在短暫的冬天里把我忘記,我想現在就把他忘記,用一些新的東西掩埋這剛剛發生的失戀。我站在玻璃窗前流淚,然后在街邊買了一雙新手套,戴上它們站在鏡子前,感覺到了新年的氣氛,惟獨那雙紅腫的眼睛仍然透著往事的滄桑。
春節我和葉子都沒有回家,因為我們沒有掙到錢,大年三十我們倆躲在寒冷的出租屋里瑟瑟發抖,我們用凍得僵硬的手給爸爸媽媽發短信,假裝堅強地說我們在這里很好。
一晃已是四月了,窗外的樹企圖復蘇,室內的夢企圖成真,小萌來了,臉色干枯,仿佛剛從大西北的沙漠中掙扎出來,她進屋就躺在了床上,木呆呆地看我們,我說真怪,往昔的風采跑哪去了?小萌沉默了一會兒,我做手術了。
“手術,什么手術?”
“手術唄,你笨呀?不知道別問。”
“我是笨,”我看葉子,“你呢?”
葉子神秘地笑,手術?噢,我知道。
我也知道,不想再問。葉子說你吃虧了,不后悔嗎?小萌說吃虧的是楊經理,我跟他要錢,他不敢不給,否則我就告他,他內部的黑暗事我全知道。我錢到手了,昨天把工作辭了。
我說小心點,別讓他們把你給殺了,電視劇演到這時,下一步準殺,否則后患無窮。
“敢,他們敢,要不我就先下手。”小萌坐起來,兩眼冒著兇光。
后來小萌還是走了,她說不走不行了,有人正在追殺她,她讓我和她一起走,我沒同意,我不想走,我就是想在這個城市里混出個人樣來,讓王新和劉奇他們看看。
經常在輔導班里遇到劉奇,但已經不再講話,每每目光相遇時便會馬上尷尬地移開,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女友,一個小巧玲瓏的城市女孩,兩個人總是親熱地走在一起,很相愛的樣子。我恨那個女孩,奪去了我的愛情,我更恨劉奇,他太短淺,竟然看不出我優于他人的好。
那天我去陪葉子賣酒,一個男人竟然粗魯地吻在了我的唇上,緊接著撕開了我的衣服,我回手便給了他一個嘴巴,那男人借著酒勁惱羞成怒,立刻向我打來,我哪里是他的對手,我疼痛地尖叫時看見自己身上已到處是血。我住進了醫院,葉子到處籌錢給我看病,為了交住院費她竟然背著我去賣了血。
出院后我重新回到時裝店上班,幾天后老板忽然辭退了我和葉子,他很客氣地跟我倆說今年不打算再聘用我倆了,葉子還逞能,她說太好了,我倆正不想干了。被辭退后我倆悶悶不樂地回到出租房里,我們已欠了三個月的房租,人家早已對我倆下了逐客令,也許明天我們就會露宿街頭。
第二天我和葉子來到勞務市場,我倆勤奮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滿心地企盼著這座城市再熱情地接納我們一次,葉子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她總是告訴我一定要向前看,因為前面有更好的風景正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