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母親傾訴(外一篇)

唐遠志，1973年6月出生，廣西全州人，畢業于廣西河池師專中文系。系廣西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三月三》、《詩歌月刊》、《詩潮》、《小小說選刊》、《青年文摘》、《雜文選刊》等報刊。有詩歌作品入編《中國當代詩庫2007卷》、《2008中國詩歌年選》、《2008優秀詩歌范本》，出版有作品集《平靜如水》。

入夜，我一如往常地棲在辦公室寫作。倦了，佇立窗前靜思。窗外，初春的冷雨把地面打濕。路上，行人稀少，街燈泛著清冷的光。

清明時節雨紛紛，世上活人思故人。此時此刻，我對母親巨大的懷戀，在心田無限地迷漫。

母親，您離開我們已足足有二十余年。母親，請您原諒，當您去世時，我年紀尚小，還沒有深知失去母親和母愛的巨大悲哀和傷感；請您原諒，在您去世之后，這二十多年來，我忙于讀書和生計，很少想起您；甚至，請您原諒，現在的我竟然已無法詳細地描繪出您相貌的全部。

可是，您是我的母親呵，是生育養育我的母親!您已經融入我的肉體，融入我的靈魂，無論歲月如何流轉，無論我走到哪里，對于您的記憶，仍然像蔓藤一樣追纏我。

母親，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成人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三十多歲的我，才深深懂得，失去您的呵護、關愛和教育，于我是怎樣的一種殘缺!

我清晰地記得，讀初二的一天凌晨，天還未亮，在廟頭鎮初中學生宿舍搭在石磚上的床板熟睡的我，被小哥喚醒。小哥表情嚴肅，說阿媽不行了。于是我們兄弟倆急急忙忙往宜湘河村趕。學校離村子只有三里左右，一會兒我們就到了家，就到了您的身旁。躺在床上的您已奄奄一息，見到我，您一邊流淚一邊摸著我的手，說，亮仔你回來了。您后來說了些什么我已不記得，我只記得您在我回來后不久便與世長辭。您仿佛是專等我回來才放心離去。守在您身旁的親人，頓時嚎啕大哭。當時我才十三歲。我非常悲慟地哭泣起來，當時的情景擊倒了我，大姐的哭聲更加感染了我。

母親，您才五十三歲，就匆匆離去。當我們兄弟一個個娶妻生子，您卻再也無法親自看到，也無法享受兒孫們帶給您的歡樂和幸福。

母親，您有很多忌諱，這使您遠離生活的樂趣。您怕腥，不吃魚。您走得最遠的地方恐怕是距離宜湘河村30多公里的全州縣城。小姑在縣城郊區小學任教，您偶爾去她那里住幾天。每次回來，您都要坐火車，因為坐火車便宜；也只能坐火車，因為您坐不得汽車，一坐就嘔吐。而火車站離小姑家足有五公里遠。您總是步行去火車站。我在小姑任教的小學讀五年級時，有一次送您去火車站，春雨瀝瀝，路面泥濘。送到半路，您說我不用送了，你認得路。而我竟然也聽了您的話。我是多么不拘小節或者說是一個沒有孝心的兒子。

母親，您的生命和幸福是被疾病奪走的，而您的病是因為勞累過度而產生的。小時候我聽說，您挑的柴火，令村里的大男人都自愧弗如。繁重的農活壓在您身上，生活依然那么拮據。平時您每當肚疼從不去醫院診治。您用溫熱的布鞋摩挲肚子，或者用開水燙過的雞毛敷肚子?，F在我還想不通這些方法是怎樣驅趕掉您的疼痛。您的病情猶如一個人的成長，一天兩天也許看不出什么變化，幾年過去后，病情終于露出猙獰的面目。這時您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家人到處請醫生，或者送您到各個醫院。您最后是在一個駐永歲鄉的部隊醫院住下了，可是未過一周，您就要求回來，幾十元一天的住院費比疾病還兇地噬咬您的心。母親，您一生節儉，也節儉了您的生命和幸福。

母親，1987年元宵節，我在家里守護重病臥床的您。我記得那天大哥已到黃土井初中上課，小哥外出打工。父親不知何故與您吵了架，賭氣離家。夜晚，您叫我去村上曬谷坪看耍龍，后來在您的勸說下我出去轉了一圈。曬谷坪上的熱烈氣氛沒有拴住我，我很快就返回家。那個元宵節您就那樣由我一個人陪伴度過，我不知道，那個元宵節是您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后一個元宵節。今天，當我又一次回望那個元宵節，回望那時的凄涼，我的心，是何等的感傷!

母親，您是平凡而普通的，就像花草一樣，隨著春去冬來，耗盡生命，悄無聲息地消逝。您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給以兒輩最真誠無私、最博大崇高的愛。您像所有普通農村婦女一樣，歷經生活的磨難，過著貧窮的日子，但您勤勞、賢惠、節儉、知禮、大度。

畢業在外地工作后，我大多是在清明才回家一趟，回到您的墓前。我和哥姐們一起，向您傾訴，為您祝福。

可是，我也知道，無論我們燒多少紙錢，燒多少“金元銀寶”，燒多少“家電”和“通訊工具”等等，那只是一種形式。

今天的我，應該如何紀念您呢?

紀念您最好的形式，就是活著，堅強地活著，好好地活著，有追求地活著；紀念您最好的形式，就是善待我健在的七十多歲的父親，善待我的兄弟姐妹，善待我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兒子，善待所有的親人；紀念您最好的形式，就是善待所有溫柔、善良、勤勞、樸實的人們?！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呵!

母親，您賦予了我靈魂和肉體，我將以我的靈肉來探索人生!

想起父親

那年初春我開始燒火煮飯。

我逛商店，走市場，將必需的餐具，廚房里應該配備的擺設一一購回。其情形仿佛年輕人操辦婚事。從此，我除了上課和讀書之外，便有了一件日日必做的事：做飯。日日升騰于廚房縈繞于屋頂的炊煙，昭示著我生活的鄉村性。我沉溺于其中。

柴米油鹽在我面前，一下子栩栩如生起來。沉溺于這種生活的我，最初還是頗感新鮮。在這小小的空間，我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做自己喜歡的飯菜。重要的是，我不會受到任何人的干涉和指揮。飯做稀了，無人譏諷；菜炒焦了，吃得尚好；辣椒多放點，也不礙事?！凹抑胁庞凶杂伞保骋皇赘枥锏倪@句經常被我在廚房里歌唱。但是后來，我心頭便滋生出一絲憂慮。我擔心我玩物喪志。

上一年在教師食堂開飯時，我還有時間不斷東涂西抹；而現在，廚房里的活動已占去了一天中的美好時間，而且，還得天天到外面買菜。讀書做文的事已無隙可鉆。事實上，自己煮與在食堂開飯并無差別，有時前者的花費甚至遠勝后者。這是一種無法節制、無法規算的生活。它以表面的自由和趣味誘惑了我。

我真正開始節儉是在兩個月之后。那個春天，一件有關我命運的大事，張開血盆大口，吞沒了我本來十分有限的經濟的大部分。五月份以后，到市場上我再也不能輕率地買五花八門的菜了。我的目光，機智地躲閃著來自肉攤的吸引，徑直抵達蔬菜地攤。就是在這里，我也開始精打細算，討價還價，甚至認真看稱了。

我終于想起父親。

我想起了遠在千里年屆花甲的老父。我恍然大悟父親在我們三兄弟面前不厭其煩地敘說安排一日三餐的困難——當時我們的慈母已去世，而我就讀于廟頭高中；大哥二哥尚無婚娶。父親忙于田里地里還要兼顧家里。我終于認可父親經常在餐桌上訓導我們說要菜陪飯而不能飯陪菜的苦口婆心，終于明白父親寧愿自己親口吃下夏日里過夜的飯菜而不忍扔棄的舉止——事實上現在我已效法父親。其時，父親年逾半百，竟還得為我的學業，大哥二哥的婚事費神傷腦，豈能不在生活中錙銖必較，勤儉持家?世界上許多的人，你遠離了他，你才會想起他的好并進而理解他；世界上也有許多貌似淺顯的道理，你只有走進生活，你才會真正認識并領悟它的深刻。

我想起父親的種種，是在自己的小天井吃飯時，被青辣椒刺激得滿面是汗的時候。抹一把汗，被青椒辣得極為爽神又清新的我，抬頭便望見蔚藍的天空。那是1995年初夏的天空，天上飄浮著稀疏的、厚薄不均的片片白云。